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行客>第四十五章 难言

  四月伊始,当天傍晚下了场急雨,至夜深仍不止。

  雨敲窗棂,有人轻叩门扉,吱呀一声门响,越府书房中亮起了一盏烛灯。

  来人在门外脱了蓑衣斗笠,进门时仍然在屋内留下了潮湿的水汽。

  “公子,徐往利已经往阁内递了三张帖子了,香炉的消息,我们到底放还是不放?”

  柳昔亭披着外衣坐在圈椅中,面上有些病色,荧荧火光印在他的脸上,镶出一圈削瘦的阴影,他淡淡地说:“不放。给他破了例,以后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站立在书案之前的人说道:“香炉之事久持不下,虽然两个堂口已经闹开,但是到底没有一个清洗的理由。”

  “能装下三岁稚子的香炉,难道很好藏吗?”柳昔亭轻轻咳了一声,说,“长真当铺又不是什么隐秘之处,有人路过瞧见,不正常吗?”

  对方答道:“是,我明日就安排。”

  柳昔亭看向他,说:“你上次将香炉打捞回去,已经让徐往利疑心了,这次的事情你不要亲自去做。”

  夤夜造访之人却不是生人,正是紫藤堂中的三当家——武鸣。

  武鸣应了声,看向他的脸色,说:“公子保重身体。”

  柳昔亭摆摆手,说:“你上次奉徐往利的命,去请了一位苏公子到堂上去?”

  武鸣说:“是,但是那位公子很守规矩,什么也不肯说。”

  柳昔亭点点头,说:“叫你手下的人做事干净点,不要连累人家的名声受污。”

  武鸣应了,又说:“徐成无死得蹊跷,用的也的确是苏公子的刀,这一桩……不知道怎么才能掀过去。”

  “他是寻回香炉的人,想知道香炉去了哪里,可不是要从他身上下手。”柳昔亭喝了口茶,说起话来才没有那么艰涩,“两家都是糊涂账,也不用管他们冤不冤,他们闹起来,我便替盟主清理门户,紫藤堂就是你的,你只要把自己择干净就是。”

  溏淉篜里

  岑书白进来送药,与出门的武鸣打了个照面。武鸣向他拱手,随即便安静无声地踏入了雨幕。

  他一进来就听见柳昔亭咳嗽,将汤药端到他面前,说:“公子,这风寒几天了都不见好,要不要再换个大夫来看一看?”

  柳昔亭摸着瓷碗滚烫的碗身,很慢地说:“风寒而已,没事。”

  “咳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这几天又阴天下雨的,手腕也该疼,肩膀是不是也疼?”

  柳昔亭静默地看着乌黑的汤药,好一会儿才说:“我想去城南郊外住几天,养养病。”

  柳昔亭搬进郊外的当天晚上就听见有人叩门,他起身开门,就见苏枕寄头戴斗笠,手中提了个餐盒,斗笠檐上还在往下滴水。

  “我来晚了,饿着你了吧。”苏枕寄把斗笠往门边的钉子上一挂,抖了抖身上的潮气,说,“你快进去,还下雨呢。”

  柳昔亭让身请他进门,说:“这几天身子不爽利,嘴苦,倒也不饿。”

  这几间陋室便是上次他们二人对饮赏月之处,但这里看着素朴,屋内倒也干净整洁。一扇山水画屏将右侧的床榻遮挡完全,左手边一台书案宽敞,上点一盏烛火,以纱笼罩住。

  苏枕寄将食盒放在房间正中的桌案上,说:“我听说病人要喝些汤水,但是我也不会熬,就去人家馆子里,盯着厨子给你熬了一锅鸡汤。”

  浓郁的香味在这间窄屋中四散开来,苏枕寄将瓦罐抱出,动手给他盛汤,说:“我记得你不喜欢吃鱼,鱼汤想来也不喜欢,鸡汤可以喝一点吧?”

  柳昔亭看着他,说:“这也是岑先生告诉你的?”

  苏枕寄将汤碗推到他面前,说:“这不是你之前自己说的吗?小心烫。”

  柳昔亭笑了声:“多谢了,这么上心,我无以为报了。”

  苏枕寄就坐在他对面,托腮看他,说:“一个风寒就让你缠绵病榻五六日不见好,现在看起来好像更没有精神了。你是不是有心事,才使得药石无用。”

  柳昔亭喝汤的时候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是虔诚,此时听他这么问手上一顿,抬首看了他一眼,笑说:“你这么问,我倒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你若是想答,你的那些心事也不会连累你生病了。”苏枕寄看着他,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可以陪你。”

  柳昔亭便不再说话,听着屋外雨声,喝干净了碗里的汤。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收拾干净,连食盒都已经摆在了桌子上。柳昔亭问道:“现在要走吗?”

  苏枕寄往屋外看了一眼,说:“还在下雨吗?”

  “你现在还住在客栈里?”

  “对啊,我可买不起苏州的宅子。”

  柳昔亭坐着,看他站在窗边往外望,盯着他的背影说:“你要是不嫌弃,这里还有两间空房,我明天让人收拾收拾,置办点东西,你就在这里住下。”

  可能是为了增加说服力,柳昔亭加了一句:“客栈住这么久,也得花费不少,我这里空着也是空着……”

  苏枕寄靠在窗边看他,竟然很爽快地应下了:“那当然好啊,你的越府我是不敢住的,正好你在这里养病,我也能照看你。”

  柳昔亭赶紧站起身,说:“我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才……”

  “哎呀,我知道,你紧张什么。”苏枕寄扑哧一笑,说,“你有那么多下属仆人,怎么用得着我伺候你。”

  柳昔亭却神色变了变,说:“你不要这么比照。”

  苏枕寄也不知道哪句惹他不高兴了,赶紧岔开话题,说:“我早就嫌弃客栈太贵了,你这里好,安静。”

  他走过来,扶着柳昔亭的肩膀让他坐下,“晚上的药还没吃吧?”

  “半个时辰后吃。”

  苏枕寄立刻说:“我去帮你熬药吧。”

  柳昔亭说:“岑先生在,到时辰了他会送过来,你就别忙了。”

  苏枕寄便打了个哈欠,哦了声:“看来没我的用处了——雨总不停,真不想出门。”

  柳昔亭心里莫名一跳,又听见他说:“可惜你旁边的屋子还没收拾好,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

  苏枕寄趴在桌面上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说起话来简直像在撒娇:“柳公子,我今天能跟你挤一挤吗?现在又没有什么男女之别,你收留我一晚吧。下着雨,出门又要沾一鞋的泥。”

  柳昔亭喉头动了动,很慢地说:“你不怕……我把风寒染给你?”

  “不怕。”苏枕寄像是燃起了什么希望,立刻坐直了看他。

  在苏枕寄心里,真的只是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而已。但他知道柳公子对于礼节看得很重,便也没敢提出留宿的要求,只是刚刚听他说有空屋子,才冒险一试。

  此时见柳昔亭不像是要拒绝,心内很高兴,心说,小古板好像也没有那么古板了。

  虽然屋子从外看是很简陋,但是床榻之上的被褥枕头无一不是上等的布料丝绸,触手柔软舒适。苏枕寄自己抱了床被子,将自己的位置安置在里侧。

  岑书白进来送药,见门敞着,便叮嘱了一声:“公子,药趁热喝掉,早点睡——药膏要再擦一下吗?”

  “他洗澡去了。”

  岑书白被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看见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惊奇道:“苏公子?还没有回去吗?”

  “你们公子要收留我一晚,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岑书白还没应声,刚洗完澡的柳昔亭便回来了,却无一点要就寝的模样,衣衫仍旧完整,只是长发未束,说:“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苏枕寄溜达到桌边,说:“这个药膏要擦吗?擦哪里?”

  柳昔亭抿了抿唇,走过去一口喝尽了药,看向岑书白说:“拿走吧。”

  岑书白忙收拾了,连带着药瓶一起拿了出去。

  入夜雨声反而愈烈,柳昔亭往日睡眠便浅,如今身侧多了个人,总能闻见他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倒闹得更难入睡了。

  里边的人翻了个身,脑袋凑在他肩膀处,嗓子里带着困意,问他:“你睡不着?”

  柳昔亭呼吸都一滞,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地平躺着,说:“就要睡着了。”

  “你左边肩膀是不是有伤?”

  柳昔亭那点旖旎心思陡然被吓散了:“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听见你挪动时,有点痛的声音。”

  说着话苏枕寄竟然坐了起来,将自己的长发向后捋了一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垂首看他,说:“能让我看看吗?”

  柳昔亭这会儿除了外衫不在,仍然穿戴齐整,像是生怕冒犯了他。见他如此竟然也顾不上礼貌,立刻按住了他的手,却仍旧一语不发。

  苏枕寄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又劝了一句:“受伤怎么能忍呢,阴天下雨的最痛了。”

  “我没事。”柳昔亭终于出声,“不要问了。”

  也不知道为何,苏枕寄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可怜,就慢慢抽回了手,躺回去仍然看着他,许久才说:“那我不问了。”

  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了许久,苏枕寄已经昏昏欲睡,却听见柳昔亭轻轻说了一声:“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