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行客>第十六章 欲归

  苏枕寄披星戴月地赶回灵泉寺时早已过了亥时,连子时的更鼓都不知道敲了第几回。今夜月色明亮,高高挂于中天之上,透过皎洁的月色,苏枕寄看见八风不动地站在寺门前等待他的和尚师兄。

  见此情景,苏枕寄有些羞愧,此时的羞愧与刚刚的羞愧又有些不同。他这会儿迈步都有些艰难,仍然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背,走到他师兄面前老老实实行了礼,说:“师兄。”

  这个小和尚名叫晦明,只比他大两岁,却比他高大许多,肩背也较同龄人宽阔。麻布制成的僧衣穿得一丝不苟,此时站在寺门前一动不动,倒像是一尊威严的佛像。

  晦明紧盯着他,面无表情道:“晚了将近一个时辰。”

  苏枕寄有些颓丧,垂着头说:“是我的功夫太差了。”

  “功夫不急在一朝一夕,”晦明看着他,说,“今天是师父教给你的第一课,希望你能有所领悟。”

  苏枕寄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回到禅房终于能把身上的沙袋卸下来,绑着沙袋的手腕脚腕处不仅仅是磨破红肿,甚至起了水泡。苏枕寄痛得直吸气,艰难地擦洗了一遍,忽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见是晦明站在门外。

  苏枕寄还没问出什么,就见他递了一瓶伤药过来:“明日会有新的功课,这瓶药你会用得到。”

  他愣怔地接过来,见师兄要走,忙叫了声。晦明回过头看他,只听见他说:“师兄,明天也没饭吃吗?”

  晦明不甚明显地笑了笑,说道:“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苏枕寄心内有些绝望,言下之意是:八成又没饭吃了。但好在他此时疲累更甚,也没什么力气去想吃食不吃食的问题,倒头便睡下了。

  苏枕寄本以为这种负重追逐不过是师父给的下马威,但是第二天一早再次听到同样的功课内容,顺便掂了掂身上又重了些的沙袋,苏枕寄觉得今天能不能站着回来真的要两说了。

  他咬牙追逐了大半天,明明知道自己与师兄的实力差距太大,但也一刻不敢停下。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脱力摔倒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晦明的身影。苏枕寄心内大喜,动作更快了些,觉得今天的午饭就要有着落了。

  他一路紧追慢赶,那个人影看上去似乎不曾动过,但他足足追了一个时辰仍然不能靠近分毫。

  苏枕寄心内纳罕,心想:“这又是什么功夫?竟然厉害至此!”

  这样想着,惊奇竟然胜过了疲累,他反而没空去想午饭不午饭的事情了。直至看见昨日来过的村庄,苏枕寄才心内一悚:完了,又跑了这么远。

  但他脚步未停,终于在半个时辰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和尚师兄的脸。

  苏枕寄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上前去拜见,喜形于色:“师兄,这算我过关了吗?”

  晦明那双眼睛毫无情绪地打量了他一圈,说道:“不算。因为我在等你。”

  苏枕寄啊了声,心中觉得很不妙,说:“等我干什么?又有新的命令吗?”

  “师父叮嘱了,只要今日你不偷懒耍滑,即使追不上,也有午饭吃。”

  听到能吃饭,苏枕寄便顾不上计较什么别的了,立刻喜笑颜开,说道:“那太好了,再不给饭吃,我今晚是真的跑不回去了。”

  他此时跟在晦明身后,斟酌了半晌,上前问道:“师兄,我不算出家人,可以吃肉吗?”

  晦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与和尚同桌吃饭,你好意思沾染荤腥吗?”

  苏枕寄纠结了片刻,迟疑道:“不如……我背过去吃?不让你看见,可以吗?我想吃虾仁粥。”

  晦明轻轻嗯了声:“不一定有虾仁粥吃。”

  苏枕寄抬头就看见一家颇为热闹的酒楼,指了指,说:“这里肯定有。”

  晦明停下来脚步,打量了一下这座酒楼,点了点头,说:“那你去问问吧。”

  苏枕寄以为他应允了,满面笑容,拔腿就要进门,回过头却发现晦明动都不动,奇怪道:“师兄,你不进去吗?”

  晦明说道:“人家正在做生意,我们一起进去化缘恐怕会让人不高兴。”

  苏枕寄上台阶的脚猛地一顿,差点摔了一跤,猛一回头,颇为绝望道:“师兄,不是花钱吃饭吗?”

  晦明面无表情:“出家人只讨饭,不讨钱。”

  饿是真的很饿,但是张嘴讨饭这种事苏枕寄还是不太做的来,有些无奈地盯着晦明石像一般的脸看了半天。

  大概是他的眼神十分恳切,晦明终于开口了:“想吃就自己去化缘,看着我做什么。”

  苏枕寄有些颓丧地就地坐下了,说:“我张不开口……”

  晦明仍是那么站着,盯着他看了片刻,开了尊口:“下不为例。”

  苏枕寄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突然什么东西被遥遥掷来,苏枕寄下意识接住,发现竟然是个钱袋。

  他捏起这个钱袋看了半晌,不解道:“师兄,这个不是我的。”

  “是我的。”晦明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生硬道,“还吃不吃饭?”

  苏枕寄惊讶了片刻,才看向他,十分真诚地说:“师兄,你也是个好人。”

  那边的柳昔亭一行人在杭州又逗留了几天,这几日如烟姑娘牵线,卓文两人时常被那位郑褚修郑公子叫去喝酒。

  说来也巧,三人头一次相聚时,卓青泓正欲引荐,却见文知突然站起身,笑道:“郑兄也在这里?”

  卓青泓疑惑了些会儿,奇怪道:“怎么,你们认识?”

  郑褚修也露出十分惊喜之色,说道:“卓兄有所不知,前段时间偶然见过,多亏了文兄出手相助,不然小弟就要死在山贼手里了。”

  卓青泓拍了拍文知的肩膀,说:“这世上还真有这样巧的事情。”

  这几人说到投机处,有时连白天黑夜都顾不上,情谊日渐深厚起来,郑褚修便再次提出想去拜访柳问霁。

  这件事卓青泓已经和文知通过气,两人说辞总千变万化,却让人挑不出错处,郑褚修心内却疑窦渐深,因为前几年的唤月岛并非如此。柳氏夫妇是好客之人,只要有人引荐,下了名帖,多半都能见上一面,更何况卓文二人与柳问霁这般交情,不至于连个书生都不能带上唤月岛。

  夜间郑褚修与如烟说起这件事,有些唉声叹气:“看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流,还是入不得人家高手的眼,竟然连张名帖都不能递进去。”

  如烟宽慰道:“卓大侠可不是这种人,更何况公子你出生名门,旁人哪有轻视之理。”

  郑褚修看着她,问道:“那你说,为何唤月岛如今却去不得了?”

  如烟迟疑片刻,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现在江湖传言纷纷而起,东剑西刀的名头无人不知,如今那把刀已然病倒,想坐盟主宝座的那些人哪有好惹的,柳大侠不愿沾惹是非也是有可能的。”

  郑褚修叹了口气,说道:“且不说柳大侠武功盖世,就是他的这两个拜把子兄弟都并非俗人,哪里对付不了几个心怀不轨的杂碎?”

  如烟半坐起身,轻抚他的心口,说道:“那是自然,只是柳大侠对自己的夫人视若珍宝,恐怕不愿意让她也卷进这些江湖乱流之中吧。”

  郑褚修握住了她的手,问道:“柳大侠的夫人,必然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技?”

  如烟笑了笑,说:“这便是我刚刚说的,他们不会轻视你的原因——夫人从未学过武,曾经也是名门闺秀,为了这桩婚事,与家中再也不来往了。这等神仙眷侣的趣闻,江湖上谁人不知?公子倒是迷糊了。”

  郑褚修若有所思,一时没有答话,如烟又轻声唤他,他才好像回过神,笑了笑,说道:“是我糊涂了,一心想要拜访柳大侠,忘记了人家的难处,是我的不是。”

  柳昔亭不乐意去和他们一起吃酒,每日让阿四陪着,勤勤恳恳地去查账收账,他刚把账本整理好,那两个又是刚刚吃完酒才回来。

  柳昔亭有些没好气,但仍然上前扶了一把,看向文知,说道:“怎么回回都是他喝这么多?你一点事也没有。”

  文知笑说:“我又不是酒鬼。”

  东倒西歪的卓青泓刚躺倒榻上,突然一抬手,说道:“说谁是酒鬼?”

  文知笑了声,去给他倒了杯茶,说:“谁醉得倒在床上,谁就是酒鬼。”

  卓青泓不争辩,伸手接了茶水,手也不见他抖,稳稳当当地喝完,刚把茶盅送回对方手中,他又一躺,说道:“听闻公子爷把我的帐都查清了,多谢啊。”

  柳昔亭哼了声,说:“什么时候回去?眼见就要过年了,你还在外面鬼混。”

  卓青泓嗯了声,说:“是得回去了。”

  文知坐在茶桌边,说:“可惜了,郑公子是不能满足心愿了。”

  “满足什么心愿?”卓青泓翻了个身,嗤笑一声,说出的话像是梦话,“唤月岛,现在谁也不准去,你可不要心软,管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