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淮是想过个春节的。这是个象征团圆的日子, 她曾二十四年追寻不到真正的团圆,如今才能真正品味一番此节日的氛围。

  但民间偏偏在这个时候乱起来了,无数百姓朝皇宫山脚下聚集,没有正经武器, 人手握着菜刀或锄头。

  说真的, 兰景淮虽早能料到会有这么一遭, 待这一日来临,她仍不禁觉得那些人挺可笑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变革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他们试图阻止, 不过是螳臂挡车, 不自量力。

  兰景淮坐在房顶上, 隐隐能嗅到空气中浮动的不安定气息,她低头望向庭院中的秦姝之。

  “姐姐, 你觉得, 他们真认为只要人够多,就能将我乱刀砍死吗?”

  秦姝之没抬头, 而是望着敞开的大门,轻叹声如落叶飘零,“我猜,他们不曾想过这些问题。”

  “此话怎讲?”她挑眉。

  “宏大的立场,群体的情绪,会消泯个人的思考。愤怒与恐惧在人群中传播, 他们聚集在一起,组成更大的一团混沌, 互相牵扯着情绪与思想, 并借由群体之力肆意宣泄怒气。”

  “人多了, 便能滋生出无限的勇气,所以无所不能,无所不往,无所畏惧。”

  兰景淮歪了歪头,发出几声轻笑,血眸精光闪烁,“哎呀,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人还是不够多,一群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真的能意识到自己与修士的巨大差距吗?”

  秦姝之默然一瞬,道:“队伍或许有修士带领,叶流青的下属有人叛逃了。”

  “啊?”兰景淮顿时坐直,不满皱了皱鼻子,“我怎么不知道,叶流青光和你说,不和我说!”

  她的态度很轻松,俨然并不将那些叛逃人士放在眼里。

  “昨日才传来的消息,我忘了告诉你。”

  因为的确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她们之间的计划,略微知道内情的只有叶家姊妹两人,从不曾向下属透露,自然造不成多大影响。

  “唉,你的好下属真是对你忠心耿耿。”

  兰景淮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对叶流青的排斥溢于言表。

  秦姝之笑而不语,这话她不好接。

  兰景淮憋了憋,心里不痛快,忍不住问:“姐姐,你和叶流青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很难忍耐对那女人的敌意,心中明知只是下属关系,却总在其身上感受到她对秦姝之的不同,似一种被掩饰得极浅淡的觊觎。

  和以前被野狗盯上手里的肉包子时感觉类似,眼神既渴望,又乖觉,同时不自觉流露出贪欲。

  “在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见。”秦姝之回答,“不过真正留在我身边是在我十二岁时,期间她一直在经受培训。”

  “…哦,这么早啊。”兰景淮拧眉喃喃,“在我们相遇之前,你们已经相处过六年了。”

  语气酸得要命,但她好像没什么察觉。

  秦姝之憋不住笑,低下头掩饰般按了按眉心,应道:“对。”

  “……”

  兰景淮浑身不得劲。

  她很不满意女人的反应,又说不清自己希望她作出什么反应,脸色臭臭地盯着她,片刻后遽然跳下房顶朝她扑去。

  血色瞳眸中闪着惊人的危险性,秦姝之惊了一下,后撤半步,仍没能逃过,被兰景淮一把箍住,捧着脸从上到下舔了一遍。

  秦姝之忍耐脸上的湿濡,痒意如同细密柔软的尖刺附上心脏,牵扯着皮肤下的神经也漫出痒。

  她安慰自己,这是小狗惯用的标记手段,不必多想,不该多想。

  略带强硬地将人推开,“好了,大庭广众,小心被宫人看见。”

  “哼,看见了他们也只会以为我是在欺负你。”

  兰景淮松开人,扫了眼周围,“差不多了,我得出去了,叶流青她们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秦姝之清理掉脸上的湿痕,伸手捋了捋她的赤发,认真叮嘱:“你也小心些,不要大意。”

  兰景淮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放心,你就等着当救民于水火的英雌来打倒我吧!”

  她拍拍胸脯,含笑转身离开,快速朝山脚赶去,脸上笑容却渐渐消散,眼底漫上一丝携着狠戾的冷凝。

  等着吧,该死的东西,就快能让你消失了。

  山脚,乌泱泱的人群堵住了所有道路,看服饰既有南霖人,也有东昭人,场景堪称壮观。

  他们高举右拳,大声唾骂着。

  “杀死景淮帝!”

  “景淮帝是地狱出逃的恶鬼,必须剿灭!”

  “景淮帝不死,我人族早晚要覆灭!”

  “滚出来!景淮帝,滚出来!”

  当看到那抹赤红从小路走出来时,众人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旋即爆发了更激烈的谩骂吼叫,站在最前方的人往后看了看后面的同伴,便迫不及待像兰景淮冲去。

  “杀了她!!”

  “杀啊!”

  一群人同时行动,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就像一群放大版蚂蚁,瞧不清里面是否混着叶流青叛逃的下属,不过他们也并不重要。

  兰景淮厌恶地蹙了蹙眉,浑噩的噪音浊气铺天盖地,顷刻点燃她身体里的火。

  火焰扭曲挣扎,难以控制地向外钻,她不打算压抑,毫不顾忌地挥洒起灵力,血色烈焰冲天而起,将湿冷的空气炙烤得如同身处沙漠。

  干燥,炽热,滚烫,极致的危险。

  冲在前方的人被火焰映照的浑身血红,明明还没沾上火,却感觉身体已经被烧着了,面容因恐惧而扭曲。

  他们本能地止步,想要后退,但又被后方冲上来的人顶上前去,惊骇的尖叫淹没在漫天的喊打喊杀当中,无人理会。

  极致的绝望侵袭而来,却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于几息之间化作焦尸。前排的人成为后方之人消磨兰景淮灵力的炮灰,而后方之人也在不断地变成前方之人。

  仍在往前冲的都是暂时没直面危险的,他们想赌一把,再赌一把,兴许下一刻女人便会灵力枯竭。而被推向前方的人,已经没有资格后悔了。

  人群源源不断,火焰也源源不断,他们彼此消磨。群众在疯狂的恨意情绪中先是不肯后退,后是无法后退。

  唯一相反的是,兰景淮越杀越兴奋,血瞳中跳动着病态的愉悦,而百姓越打越绝望,那活跃的灵力仿佛永远没有耗尽的一天。

  空气中,血腥火焰与油脂的气味交织,前方的人脚下踩着同类烧焦的尸体,这一幕成了所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终于有第一个人高喊:“别打了!都停下!”

  后面便接二连三地出现抗拒前进之人。

  “我们打不过的,别继续往前挤了!我不想死!”

  “停下,停下!!我们死了太多人了!”

  “她是恶鬼,她的灵力肯定耗不尽的!”

  有人崩溃痛哭,转过身死命往回跑,远离那可怕的火焰,“明知她是恶鬼,谁出的主意让我们来杀她!!”

  “快逃,我要回家!!”

  人群顷刻混乱起来,有人往后退,往回跑,有人仍不死心想要前进,有人站在原地,被周边人带动着四处乱撞。

  人多势众带来的一往无前的勇气,终于被一个似乎永远也打不倒的怪物烧散了。

  当大部分人开始想逃跑时,这种趋势自然也无法被少部分人抵挡,他们不断往后退去。

  兰景淮仍站在原地,脚步一寸未挪,戏谑地望着那些人从疯狂到清醒的可笑嘴脸,手心向上,跳着一小团血焰。

  接下来,就该秦姝之出场了。

  人群已四散逃走大半,秦姝之终于带着叶家姊妹出现在山下路口,姗姗来迟,后方带领的是一支做样子的十人小队。

  还没来得及跑远的人很惊讶,思考一瞬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神情陡然变得激动,顿步转身,双膝一软下跪朝她磕头,动作间隐隐透出一丝癫狂。

  “圣女殿下!是圣女殿下来救我们了!!”

  “圣女殿下为我们做主啊!”

  “杀死景淮帝,夺回南霖!!”

  嘈杂的叫喊声一片混乱,他们痛哭,求救,下跪,磕头,像注视救世主一样望着她,像祈求神明一般呼唤着她,浑不顾及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兰景淮。

  秦姝之闭了闭眼,尸山血海倒映在眼底,眼球似被血色的火燎灼,鼻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令她忍不住蹙眉。

  历史的改变必然伴随死亡,作为变革的推进者,她必须亲身承受这份窒息与沉重,无论将身负多少罪孽。

  她抬头,凝望向下方的兰景淮。

  对方侧过身与她对视,朱唇含笑,红衣似火,妖异而热烈,伫立于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如一株开在地狱边缘的彼岸花。

  有时她会觉得,兰景淮仿佛一个推进人间步入混乱的邪魔,生来便为毁灭而存在,粉碎世界中的一切柔静美好,同时也剿灭所有污浊罪恶。

  如果那一日当真来临,没有缰绳将她拉扯管束,最终她焚毁一切后,会坠向何处去?

  秦姝之微微垂眸,收敛下思绪,吐出一个晦涩奇怪的音节。

  这是她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预示兰景淮将要“毒发”。

  在那么多双眼睛下表演中毒,似乎很考验演技。

  兰景淮蓦地皱眉,装模作样地捂住胸口,怒瞪向秦姝之,故意大声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秦姝之眼皮微跳,尽量忽略对方敷衍浮夸的表演,对身后的叶氏姊妹发出命令:“她中毒了,趁现在,去将她控制住。”

  “是!”

  两人配合地抱拳行礼,大步朝兰景淮走去,眼神坚定气势汹汹,竟是四人中最入戏的。

  兰景淮咧了咧唇角,眼看着她们走来,捂在胸口的右手伸出两指,凝聚灵力,在左胸心脏处轻轻一点。

  某种禁锢瞬间被打破,束缚压缩到极点的毒素顷刻间汹涌而出,自心脏血液滚入四肢百骸。

  “噗——”

  兰景淮遽而吐出一口黑血,唇色攀上乌青,又转瞬褪尽血色。

  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她趔趄后退一步,跌坐在被烧得焦黑的泥土地上,胸口不断起伏,压抑剧烈的喘息。

  秦姝之瞳孔陡然紧缩,她本能向前迈出半步,又死死定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这亦为演戏吗?她先前可不曾提过还有这一环。

  她想不顾一切地立即上前询问,又怕这的确只是场玩笑,却因此半途而废毁了兰景淮精心布置的一切。

  叶氏姊妹显然也因这变故愣了一下,脚步顿了顿,再向前时步伐更快了几分。

  至其身侧欲伸手将其控制住时,叶流青按至她肩膀的手有些颤抖,似乎想往她脖颈上落,但被叶流影不着痕迹地挤开了。

  兰景淮虚弱得几乎难以坐直,力道都压在二人的手上,冷汗浸湿了她的睫羽,血瞳却仍旧清明,玩味般将她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

  这是叶流青离掌控这妖孽女人的性命最近的一次,只一念之差,她兴许…就能杀了她。

  呼吸因压抑粗重几分,混杂入兰景淮忍耐剧毒带来的疼痛时克制的喘息,引得她神思深陷,精神紧绷而挣扎。

  直到秦姝之略带急迫的声音将她彻底惊醒:“愣着做什么,快将人带来。”

  “是。”身旁的叶流影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