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对啊。”兰景淮直起身呆呆点头, 竟弯唇笑得满足,“我很喜欢。”
她享受姐姐赐予她的一切,包括疼痛。
秦姝之动作一顿,欲吐不吐的愧疚之言彻底卡在了喉间, 看她的眼神浮上几分一言难尽。
若非她足够了解这人, 任谁听了此语都要当她是变态。
“不要喜欢这种事情。”她叹了口气, 捏着她腹部的衣料扯了扯,“让我看一看。”
红裳被她穿得松垮, 指弯勾着那带子轻轻一扯,外袍便敞开了, 兰景淮低头望去, 拉起中衣, 露出一截洁白的小腹,美感却被一道狰狞的不规则圆形伤疤破坏。
那是血肉被利器搅动后才会出现的疤痕, 看上去很骇人, 稍一去想象都要出现腹部隐隐作痛的错觉。
兰景淮清洁身体向来只靠净尘诀,伤口结痂后也没再特意检查, 这同样是她第一次见到伤疤如今的模样。
她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又捏了捏,对自己身上凹凸不平的触感感到新奇。
秦姝之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那堪称粗暴的动作,眉目轻敛着,哀伤并不浓重外放, 但一眼可见。
“南霖的祛疤膏是最好的,每日按时涂抹, 兴许能淡下许多。”
“你是嫌它丑?”兰景淮挑眉, 反抓住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腹部伤疤处, 振振有词:“这是你为我烙下的印记,你想让它消失,我可不答应。”
秦姝之:“……”
又一阵沉默,她垂下头,难过之上叠了一层好笑,情绪搅成一团,无奈叹了口气,含着浅淡的笑。
“可它真的不好看,怎么办呢?”
手指在疤痕的凸起与沟壑间轻轻抚过,那日匕首刺入的触感仿佛又浮现在掌心,皮肉被割开,涌出滚烫的血,染红她满手。
指尖受烫般痉挛一瞬,手却被毫无所觉的兰景淮握住。
“平常又瞧不见。”她不以为意,血眸里透着一派真诚,“要不你多瞧一会儿,看到顺眼为止。”
是个会出主意的,像是诚心要刺痛她,再叫她多痛一会。
秦姝之尊重她的意愿,但放弃了与她对话,俯身将唇凑近那处伤疤,轻轻烙下一吻,以此抚慰曾经承受的剧痛。
疤痕处的触觉很木钝了,感知不到唇瓣的柔软,令兰景淮暗觉可惜。但另一道温热的气息在腹间流转,属于秦姝之的存在如此鲜明。
兰景淮低下头,看到她发顶的一个小小发旋,长发乌黑而润泽,如流瀑散落于单薄的肩背,双臂一伸便能抱个满怀。
她喜欢这样的视角,因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将她搂抱在怀里,而不只是趴伏在她腿上,亦能够发觉,以往那个温柔的女人竟这样清瘦。
秦姝之起了身,被她再次揽住。
兰景淮的手掌穿过发丝覆在她背部,摸到凸起的肩胛骨,像隐秘的蝴蝶翅膀,脆弱而轻薄。掌心热度如火般灼烫,透过布料与皮肤向内部蔓延。
身体紧紧相贴时,沉甸甸的安定感就坐落在她们的身体中。
兰景淮眯起眸子,将下巴抵在她肩骨与脖颈间的小窝,喟叹:“现在可真好。”
留在她身边的时候,好像什么都好,这份宁静能令她淡忘对杀戮的渴望。
秦姝之牵起唇角,抚顺她赤红的发,绕在指尖摩挲,“你醒来了,政务可不能全丢给我处理。”
兰景淮顿时瘪起嘴,“我哪里会搞那些,临时也不好找人继任皇位,你爹怎么就死了…”
心头轻松淡下了些许,秦姝之敛下睫羽,低声道:“他活着,也并非皇帝的好人选。”
“咦?为什么?他能力很差吗?”
兰景淮对南霖的皇帝毫无概念,在二十四年前,她没被迫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曾想过偷偷打听秦姝之的消息,但一直一无所获。
以前她想不通为何秦姝之的消息难探听到仿佛从不曾在南霖存在,如今才明白,圣女殿下的地位如此特殊,消息会被忠诚的信徒守口如瓶,堪比最严格的保密措施。
秦姝之否认:“整体而言,他算是个合格的皇帝,虽然贪恋权力,认定皇族的荣耀高于一切,但勤政爱民……”
言及此,她顿了顿,“只不过他的民,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只有笼统的全体百姓,没有每个独立的个体。”
兰景淮明白前半句,但后半句听得半懂不懂,发出疑问:“全体百姓?独立的个体?”
秦姝之解释:“他只要南霖国整体看上去是欣欣向荣的,大部分人是能够正常生存的,将自己的功绩彰显而出,一目了然。至于那些少部分穷困而死,或受到种种迫害无处诉的人们,于整体没有太大影响,无法动摇国之根本,便不去理会。”
“而在其中,女人是当不成人的,她们的攻击性被规训得很弱,温顺且善于忍耐,适合用于去维持有较强攻击性的男人的稳定,作为优秀的发泄物与繁殖工具而存在,同时底层女人为了生计,也能进行大部分体力劳动。她们活得很痛苦,那不是人该承受的痛苦。”
兰景淮松开她,歪了歪头,神情有些困惑,“这是你父亲造成的吗?”
“是,也不全是。”秦姝之眉眼间透出淡淡的苍凉,“他是恶果的承接者,按部就班的传续者,以往的每一任皇帝都是如此,漠视个体,漠视女人。”
“谁能说出清从哪一日起,女人就被男人踩在脚下了呢。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灵力,你我的人生与那些悲苦的女性一般无二。是力量让我们脱离了女性的处境。”
灵力在此间世界诞生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不足三百年,历史尚可追溯,最初出现于冰川遍布的极寒之地北溟,随之是植被茂盛的南霖、地势平坦的东昭,最后是环境恶劣的西肃。
灵气的诞生除了令人们的身体更健康了几分,其实并未给大部分人的生活带来太多改变,修行不分男女,然有灵根者凤毛麟角,男尊女卑的大势却已持续上千年了。
兰景淮摸了摸下巴,回忆起幼时的日子,“没有灵力的话,我如今应当已经死了。”
她是富丽皇宫偏僻一隅里自阴影中诞生的不祥怪物,被所有人厌恶唾弃,男人与女人的差别,她以往从未思考过。
秦姝之怜爱地注视着她,“所以我希望这个世界能改变,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前往东昭是为何故?”
兰景淮摇头。
不说记得,她根本从未知道过。以前的思维实在简单,听说秦姝之是南霖来的皇女,又不见其受到苛待,便默认对方来做客。
“当时我实力进展缓慢,父皇很焦急,南霖已无更多人能为我提供更高的信仰之力,我提出去东昭一趟,五年之期,尽力发展更多信徒,他便答应了,令我以处理灵药贸易往来的借口前往东昭皇宫拜访。”
“当初我想着,若是我能成圣,成为行走于人间的天道,是否便能改变这世间?最不济,南霖与东昭多数百姓供我为圣,无法拒绝我的命令,女人们也能好过许多。”
“但事与愿违,我圣女之身份,是父皇自我幼时便开始在民间散播传言,经年铺垫,才令大部分人信服,东昭人对此所知甚少,很难信任于我,五年间,信徒增长零星。”
“我放弃急于求成,打算先从南霖入手,一步一步开始。可我又随之发现,父皇掌控着南霖,也掌控着我的暗卫队,所有违背他意愿之事,都无可能顺利进行。除非我选择造反,但必会因此损失大量信仰力与多年营造的民间声望。”
秦姝之轻声叹息。
她曾经所处的位置,只有表面光鲜,实则处处受限,她又偏生不擅长权谋算计,唯余深重的无力。
如今她圣道已破,多日没有新的力量供出,百姓虽因虔诚之心暂时不敢对此多加探寻,但事情迟早会暴露,她也再不能对他们下达任何命令。
曾经的计划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她需要新的强大的力量。
“你去东昭找信徒,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没有资格成为你的信徒吗?”兰景淮很困惑,还有点恼怒。
秦姝之的目标愿景这般宏大,几乎是要推翻这世界的人间,她却只执着关注二人之间的狭窄方寸。
前些时日第一次得知何为圣道时,她便质疑过为何自己竟半点不知,五年时间,秦姝之不曾对她透露丝毫。
只是当时她全心被囚于苦痛懊悔中,没心思去多纠结一份,直到此刻旧事重提,她才想起。
秦姝之并不为她偏离重点而不虞,丹凤眸中滑过一丝流光,似浅淡促狭的笑意,“人们信仰于我,并不取决于知情与否,若是你真有这份心,何需我告诉你?你若无心,告知你也无用。”
兰景淮眉头紧拧,将信将疑的,“你在唬我吧?若什么都不知,你那些信徒怎会服你?还不是有唾手可得的利益引诱他们。”
“嗯,你说得有理。”秦姝之矜持颔首,“但当年你那般依恋我,信仰力竟还需我刻意图求,以利益引诱,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兰景淮一噎,表情发绿,鼻子耸得皱巴巴,目光游移,心虚又茫然,“怎么会呢,我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
“我自然知晓,小淮待我真心实意。但是……”
秦姝之眼皮微抬,目光凝于她的双眸,深沉得好似能将她看透。她抬手捏住了兰景淮的下巴,凑近些,指尖轻触上她的眼尾,小心摩挲着那天生携带的一尾浅淡红痕。
血瞳亮如宝石,艳丽而透彻,将秦姝之的面庞全然接纳,不加遮掩。
“小淮,你瞧不见自己的眼睛,但是我能看到。”
她微微扬起唇角,丹凤眸倾泻下藏笑的柔光,“你望向我的眼神,从未有过信仰,只有贪婪和占有,浓重到难以化开,像一只狗守着它的肉骨头。”
随着她的话语倾吐,兰景淮不自觉渐眯起眼,脸被她禁锢在指尖,感受着眼尾的轻微痒意,神情几经变换,最终发出一声短促笑音。
她的笑颜实则很纯粹,但总透出几分不可捉摸的邪气。
“原来如此,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啊。”她拉下秦姝之的双手,包裹在掌心,歪了下头颅,傲慢中夹杂着隐秘的感慨:
“好吧,我向来与常人不同。”
她望向常人的视线,也总是带着点睥睨轻蔑的,并不易察觉,但会令拥有本能的人们潜意识中无法将她看作为自己的同类。
没关系,无需信仰,秦姝之的手已经握牢了拴在她脖子上的锁链。
那枚邪咒烙印,真是令她安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