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之望着那张绝望哀戚的脸,眸中无澜之水泛起一丝怜悯,无声叹息。

  “世人皆苦,可唯有女子,既要受众生之苦,亦要受女性之苦。”

  无情的圣像在被砸痛时,仍会不由得俯首,看一眼人间。

  她终究尚未被圣者之道彻底磨灭人性。

  所以她答应了对方的祈求,但不待其欣喜,又轻声道出残酷的事实:“你应该明白,哪怕回到皇宫,也并非真正的安全。”

  失去了曾经的地位,以更弱小的姿态回去,只会令曾经匍匐在她脚下的人升起强烈的优越感,更热衷去踩她一脚。

  在后宫的那段日子,她应该已经体会过了这样的落差。

  “可是…天子眼下,起码多数人不敢造次,尤其天子也是女子……”方淳兰低声喃喃,似意识到了什么,兀地呵了一声,表情似哭似笑。

  “我明白了,没用,根本没用…这天下是皇族的天下,但皇族是男人的皇族。景淮帝是女人,然而根本没人把她当女人,只当她是一个强大的修士罢了。”

  “所有人在贬低女人弱小、放荡、卑微、小肚鸡肠、不可理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想起景淮帝,更没有人会想起圣女殿下。在世人眼里,你们已经不是'女人'了。”

  的确如此,新皇的荒唐早已传遍皇城,反声浩大,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贬低她女人的身份,因为她太强大了。

  太强大,就像个男人一样;太强大,已经超脱了性别本身。

  无人会因为掌权者性别为女而在随意伤害其他弱小的女性时有所顾忌。

  秦姝之垂下眼帘,心中流动着浅浅的波纹,眉间一点朱砂,传递无形的悲悯。

  叶流青不自觉拧眉,困惑不解地同时,又有几分恼怒对方贬低了自己拥护的皇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是女人,但可没人会因此说我是个男人,先帝也照旧给了我守护圣女的权职,你自己弱小,如何能怪罪到其他人身上?”

  方淳兰睁大眼,突然激动起来,站起身朝她大吼:“那是因为圣女殿下是女人!若殿下是个男人,你真认为这个职位还会属于你吗?!”

  “朝廷中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是女人,女人入宫要么成为妃子,要么成为宫人,若非圣女殿下这样特殊的存在,你以为自己有资格得到统领暗卫队的权利!?”

  “你急什么?”叶流青眉头紧蹙,更为恼怒,“我能得到这个位置自然是因为我的修炼天赋和能力。至于朝廷中没有男人,必是因为女人不如他们啊,况且你先前还说所有人都不再将圣女大人当作女人,如今怎又自相矛盾?”

  方淳兰张了张口,紧紧盯着叶流青那张全然困惑和愤怒的脸,流下一行清泪,摇头跌坐回椅子上。

  “叶大人啊…我可真羡慕你。”

  “你一定从未体会到过女人的处境与痛苦,所以根本无法理解我说的话。我猜,您甚至也觉得所有女人遭受的苦难只是因为她们太过弱小吧。”

  “叶大人,您真的认为自己是个女人吗?”她深深地望着眼前一脸躁郁的叶流青。

  “我当然是个女人!”叶流青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难不成我还是个男人吗!?”

  方淳兰扯了扯唇角,“那么我很好奇,当您听到男人说女人生来弱于男人,合该成为其附属品时,您会感到屈辱吗?”

  “当您听到男人从花街柳巷出来后,用那些恶心污秽的字眼形容女人时,您会感到愤怒吗?”

  “当您发现无数女婴生下来便被溺死,无数女孩被养大后卖入花楼,或随意嫁给一大把年纪的老人,换来给儿子的娶妻钱时,您会感到悲凉吗?”

  “当您看到女子想要入仕却求路无门时,您会感同身受地替她难过吗?”

  “您不会的,都不会的。因为您不觉得那些男人是在贬低您;不觉得自己会变成那‘自甘堕落'的妓/女;更不可能会成为用来换几钱彩礼的牺牲品。而那些女子至死不可迈上的路,您已经因为被圣女殿下选中,而轻而易举地步入了。”

  “您真的从心底认为自己是个女人吗?”她缓缓的,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叶流青面露茫然,哑口无言。

  对方所讲述的一切,她曾经听到过,看到过,那些景况在南霖乃至整个世界都随处可见。可这些问题,她的确从未想过。

  方淳兰看着她的表情,苍白的脸上显露出一丝讥诮,轻笑:

  “能被大人选中,从幼时一直伴其左右,得大人庇护,又恰好有不错的修炼天赋,长大后顺理成章成为守护殿下的暗卫队首领…真幸福啊,您不用做‘女人’,实在是太幸运了。”

  叶流青回神猛地一惊,“你怎么会知道我是……”

  话未说完,方淳兰却已不看她了,转眸望向对面的秦姝之,目光含泪。

  “殿下,叶大人如此幸运,那您知道我的人生是何种模样吗?”

  秦姝之静静抬眼,纵容她的倾诉之心,“愿闻其详。”

  她感激地笑了笑,语气平静地开始回忆:

  “我出生于一个小城,家里有些底蕴,父亲是读书人,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花钱请了私塾。但他要求弟弟读书很多书,却只允许我识字。启蒙阶段结束后,我再不被允许上课了,学堂也不能上。”

  “我想不通,明明我和弟弟没什么不同,甚至我的功课做得比他更好,凭什么他可以做的事,我却不行。”

  “我跑去质问过父亲,他说女孩子家不需要读那么多书,长大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随后给我找了教刺绣和琴画的师傅。那时候,我第一次强烈感知到我是一个女性。”

  “可我不服啊,我还是不明白,男孩和女孩究竟有什么差别?我执拗得很,拉过我弟弟与自己一一对比,都是一样的两只眼两个耳,一个鼻子一张嘴,一样的身体和四肢,直到最后我扒了他的裤子,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同。”

  说到这,她抬手压住弯起的眉梢,似是觉得好笑。

  “那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男孩比女孩多长了一个东西,所以我们不同,所以男孩能读书,女孩不行。但得出答案后,我更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必须有那个东西才能读书?”

  “我自己想不明白,觉得父亲也有,肯定知道答案,就直接跑去问父亲:是不是读书到更深入的阶段,就必须要用到那玩意的帮助了?具体该怎样用呢?”

  “当时我问得多认真啊,结果父亲一听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关了我三天禁闭,后来还训斥母亲没教好女儿,又害我被母亲骂了好些天。”她摸了摸脸颊,喟叹一声。

  叶流青听得满眼震撼,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只回忆曾经后宫中雍容优雅的女人,全然想不到她儿时竟是那样追根究底风风火火的性子。

  秦姝之不曾诧异,只道:“还算幸运,若是再愚昧些的家庭,听到女儿说这样的话,绝不止这些惩罚。”

  “是啊,等我再长大些回想起来,的确后怕过一阵子,女孩是被要求绝对纯洁干净,遵守妇道的,怎能那样大肆谈论那玩意呢。”

  她讽刺低笑一声,“但当时我没得到答案反被罚,更不甘心了,决定亲自找答案。大人不准我读书,我就从可以读书的弟弟那里入手。他性子呆,好骗,不喜欢写功课,我就让他教我课上学到的知识,换我帮他写功课。”

  “大人们不管我们的,乐意看我们姐弟关系好,所以这样的活动一直进行到我十六岁那年,我也早已发现了原来读书和那根东西没有一点关系,仅仅只是男性这个身份拥有特权而已,真不公平啊。”

  “我及笄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因为模样生得好,被送去了宫中参加选秀。我一点都不愿去的,我读过很多书,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无论我再怎么闹,最终还是被压上了马车,这就是我身为女性的命运,难以违抗的父母之命,我知道等我嫁了人,还会有更加无法违抗的丈夫之命。”

  “我祈祷自己能落选,但又清楚即便落选了,还是免不了要嫁人。我甚至生出了逃跑的心思,可天大地大,我找不到任何一处留给女人的安全的容身之所。”

  “不知幸还是不幸,我最终还是入了选,成为后宫一个普普通通的妃子,忍着恐惧履行自己的职责。还好后宫的女人多,皇帝也不会总去我那儿的。”

  “但一次意外,又加深了我的恐惧——一位妃子怀孕产子时大出血,人没了…”

  她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惊惧,“那妃子惨叫声,我隔着一座宫殿都听得见,吓得我一整夜噩梦连连。自那之后,我日日盼着皇帝再不要来我这儿。”

  “幸好…幸好我一直没怀上,但一段时间后,与我关系不错的灵妃怀上了。那几个月我都心惊胆战的,恨不得她肚子里那个小畜生趁早死了算了…”

  话顿,她不好意思地朝二人笑了笑,“当然我不是对小秦安有意见,那孩子很可爱,只是留在母体的时候,孩子实在太可怕了。”

  叶流青表情复杂默然不语。

  秦姝之轻轻颔首,“我理解。”

  方淳兰继续道:“之后灵妃顺利生产,我才松了口气,但灵妃肚子上长了很多深色的纹路,骇人极了,像是肚子被撑裂了一样,很久都没消下去,皇帝之后也不再跟她过夜了。”

  “皇帝什么苦都不用受就有了一个孩子,凭什么呢?明明男人的身体更强壮,为何要身体更弱的女人来生育?真不公平。”

  “我听她说,生产完后下面还会漏尿,平常经常睡不好,头痛,腰也常疼到直不起来,胸部两侧又多长了两个会溢奶的乳/头。给孩子喂奶,孩子长大些长了牙,咬得她生疼。”

  “我听得更怕了,我越来越痛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人,甚至埋怨自己为何要拥有生育的能力。若是我无法怀孕该多好?有时我看着自己下面流下的经血,恨不得一刀捅进肚子里,让它再也不能恐吓我。”

  方淳兰的神情绷紧了,她眼圈发红,眼里却是解脱的快意,“所以我偷偷买来一些药材,按照曾在书中看过的药方调配熬制,喝下了让我再也无法生育的毒药。”

  叶流青瞳孔一缩,秦姝之也感到一丝诧异。

  原来这才是虞妃多年无子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