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忆柳俯首叩头,发饰玎玲,重重磕于地面。

  “东昭人丧尽天良,残暴无道,屠戮南霖皇族十余人,旁戚数百人…未亡人穆忆柳以性命祈求陛下,立即出兵围剿景淮帝,复我…南霖皇朝!”

  裂眦嚼齿,字字泣血。

  秦姝之目如无波古井,俯视着她。

  见其屈身而势弱,宫装沉重将其裹挟,堆散于地,似一团缠绕无数亡魂的森冷白绫。

  南霖先帝是否曾真心全意爱着这个女人?还是也有一部分是为塑造深情好形象,提高民间声望?

  她猜不透,父皇从不会对她谈自己的心思。但眼前这个女人一眼就能看透。

  穆忆柳深爱着南霖先帝,爱如性命,失之欲狂。仇恨是最毒的烈火,仇人不死,心即自焚,痛苦难当。

  可她……

  “恕难从命。”

  女人猛地抬头,眼欲滴血,怨如恶鬼。

  “为什么。”

  “为什么!”

  她连声质问。

  秦姝之淡淡垂眸,“秦恕无能。”

  穆忆柳神色变幻,直起身跪坐,不可置信般低笑:“无能?”

  秦姝之不语。

  她盯了她半晌,突然仰头疯癫狂笑,似听到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无能!你无能啊……”

  可随即眼神一厉,面目几近狰狞,凄厉嘶吼:

  “你秦恕无能!?”

  “我南霖圣女,皇族供奉的未来,轻易得百万信徒虔诚之心,竟会对我说她无能!秦恕,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

  她大口喘着气,恶狠狠盯着她。

  可秦姝之太平静,堪似一片死水,溅不起半点浪花,“我不过筑基,于金丹期修士相比,如何算得有能。”

  穆忆柳咬咬牙,尽力平缓气息:

  “我可不是李世昌那傻子好糊弄。陛下真心待我,你所知的,我自然也知;你有的情报部,我也有。”

  “你的暗卫队个个精英,十日便已聚集上万修士,合该已传信于你,正在等候命令。可你为什么偏偏不肯下令出兵!?”

  此番之言,很快便会通过院中那些宫人传入各派之人耳里。

  可是谁在乎呢。

  这些消息,有能者早已得知,无能者亦无需在意。

  秦姝之眉目微垂,一点朱砂似血红,自显圣者慈悲,轻喟:

  “逝者已逝,只为诛一人,不该以万人性命与之殉葬。”

  穆忆柳赤红着眼凝视她,惨笑摇头:

  “难道是囚困于此无法入世,让你这双怜悯众生的圣眼都看不清世间惨象了?东昭军是如何攻打侵占我国土的,你出去瞧上一眼…那混着血肉的泥土,流离失所的孤儿,无数聚集城外的难民,你都不肯去瞧上一眼吗!!”

  “我知道你并不喜我这独占你父的狐媚子,而我平常待你也不如何,便不会提甚往日情分。可虞妃呢?灵妃呢?还有她的儿子小秦安常爱往你那跑,他们对你多么好,你该看在眼里的!”

  “可如今灵妃与一双儿女皆死于东昭人之手,小秦安才十四岁……虞妃无子侥幸逃过一劫,却至今躲藏于殿内不敢踏出门一步,郁郁憔悴,眼看命不久矣!”

  “还有你那战死沙场的父皇,哪怕你心中对他怀有怨怼,可他到底是你父亲!将血海深仇弃之不顾,任由国家落入他人之手,却只顾忌那几万人性命?如此心慈手软,如何对得起他对你的多年栽培!”

  气喘吁吁间,她语气又软下来,苦苦哀求:“姝之…你分明有能力的,那数万修士如信仰圣神般信仰你,只要你下令,他们哪怕明知必败也会死战到底…我不怪你不战而降,可如今情形不同了,景淮帝孤身一人,只要你肯出兵,一定能赢的……”

  女人椎心泣血,恸哭断肠,可竟难撼秦姝之神情的半分动容。

  万千祈求铸圣像,疾苦难触石头心。

  这世间众生,落入那双无波眼,仅剩已死之人与将死之人的分别。

  她眉含缥缈的悲悯,弗如默立于生与死的交界,话语无情:“父皇乃自种因由,自尝恶果。命定一劫,既无可度,何苦过于执着。”

  “此言,于你亦可作提醒,苦厄源执,执念不消,性命终陨。”

  “…你什么意思?”

  穆忆柳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呲目欲裂,近乎癫狂:“你是说他本就该死!!?秦恕,你这个被挖了心肝的女人,他是你亲父啊!!”

  她掏出袖中匕首,猛地起身朝她冲去,恍若疯魔。

  “我要杀了你!!!”

  她太痛苦,理性摇坠着于顷刻间彻底坍塌,所以她没问——他所种之因,乃何事。

  若是她问了,秦姝之或许也答不出。

  因为那可追溯的,太久太远了,缠绕的往事也太多了。

  如今的局面之下,每个入局之人身上都伴着数不清的因果,只不过独秦姝之与兰景淮最为醒目罢了。

  匕首携着冰冷的流光破风刺来,秦姝之无动于衷,漠然视之。

  万般痴缠,皆为因果。

  死局难改。

  一缕猩红忽从上空闪下,如雾似影,落至疯癫的女人身后,苍白的手掌以人眼无法看清的速度遽然穿透其胸膛。

  细臂穿胸而过,手里握着一颗鲜红的心脏。

  穆忆柳眼眸瞪大,瞳孔紧缩一瞬,又极速散焦。

  她动了动唇,涌出大口血液,说不出话,只无声念出两个字。

  秦…郎…

  怨恨,狰狞,不甘,在死亡的一瞬间尽数被剥离,一片空白。似恶鬼的怨气散尽,露出最本真的面容,娇媚而干净,如花聚形。

  扑嗤——

  心脏在纤白如苍月的手心挤压,爆裂而开,碎肉扑簌簌落下。

  兰景淮抽出染血的手臂,笑靥如花,弯眸看着气绝的尸体倒下,仰躺在血泊和碎肉里,明艳失神的面庞带着最空茫的纯真。

  “竟然这般痛苦,真叫人于心不忍,我便毁去你痛苦的源头。到了下面,记得感激我哦。”

  纯粹天真的残忍,着实叫人不寒而栗,丁小五打了个颤,一时失语。

  兰景淮沉浸于杀戮带来的快感中,绕着尸体漫步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真美啊,伴着满地的玫瑰花瓣而死,比你的下属幸福多了。”

  “美人的消逝就该如斯惊心动魄。”

  [……疯女人,变态。]

  [你如果出生在我这边的世界,必然是个魔修。]

  不再像往常咋咋呼呼,而是两句陈述。

  丁小五极度耻于与这样的人为伍,语气难掩的懊悔与厌恶,恨不得就地绞碎她的灵魂,让天地间少一个祸害。

  可她不能,更不会。因为她有自己的职责,她没有资格这么做。

  兰景淮微挑眉头,红唇边噙着傲慢的淡笑,眸光疏狂而凉薄。

  “评价真是客观,可惜没有奖励。”

  随口的敷衍,无所谓系统态度的转变,她轻甩了甩滴血的指尖,一个清洁咒驱散血迹。

  这么正派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威胁呢?她警惕之心已然稍散,之后无需再急于试探了。

  转步走到秦姝之身旁,半坐上桌案,贴近抬手,勾住她单薄的肩膀。

  几乎脸贴脸。

  “吓到姐姐了吗?她可真坏啊,幸好我提前躲在了屋顶上,不然姐姐被她伤到可怎么是好。”

  语气全是矫揉造作,长睫微敛,阴影洒落,掩着眼底的真情。

  秦姝之面无波澜,敛下眸,淡声道:“既然陛下都听到了,便为后宫的妃子们寻个好去处如何?”

  她不提军队,不提兵临城下,只提后宫中那些可怜的妃子。

  “不如何。”

  秦姝之抬眸。

  兰景淮表情无辜,笑吟吟道:“你知道的,我这人懒得很,最不喜欢动脑子了。”

  “所以…”

  她起身走向大床边,抱起了一堆奏折,转身回眸粲然一笑,将其全部放上桌案,“那些妃子你想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至于这些奏折,也请姝之帮帮忙咯。”

  秦姝之:“……”

  她看着两摞半臂高的奏折,一时沉默,顿了片刻后开口:

  “你似乎很自信。”

  “嗯?何出此言。”兰景淮挑眉,明知故问。

  “无惧失权之人,应是自信。”秦姝之轻声应着,伸手取一本奏折翻看。

  文中请示难民如何安置,她低头执笔批改,平静而认真。

  两人皆忽视了地面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兰景淮站在一旁瞧了会儿,勾唇笑了笑,“不打扰姐姐工作了,我去处理点别的事。”

  秦姝之不抬头,只应:

  “嗯。”

  她转身离开房间,几瞬不见踪影。

  半晌后,秦姝之放下笔,无声站起身,绕开血迹走到尸体旁。

  敛衣蹲身,她沉默地望向女人的脸,失神片刻,无声长叹,伸手合上她的双眼。

  “我不曾厌恶你。”

  “是你始终觉我碍眼。”

  …

  [你要去查什么?]丁小五语气恹恹。

  不太想和疯女人说话,可还是抵不过好奇。

  “她们之间的对话,有一点我有些在意。”

  兰景淮踏上这座学院山,环顾四望,入目皆是整齐的房屋阁楼,和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但早已人去楼空,透着股凄瑟。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她边走边观察,继续道:“穆忆柳说,秦姝之是南霖数百万人虔诚信奉于她,数万修士信仰她如信仰圣神,我想知道原因。”

  她往里走,离开广场,先进入中间那座最大的楼。

  却不曾想刚走进去便被惊了一惊。

  那大厅中央立着一尊约莫八尺高的雕像——

  秦姝之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