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事了, 颜竹没有再回御灵宗。

  她走之前没与安霖告别,只给她留下了那颗妖兽内丹。

  她见过她的结契兽,是只漂亮的蛟龙, 性格活泼,有些贪吃。

  她猜它会喜欢这个礼物。

  颜竹不擅长告别。她不喜欢离别时的氛围, 好像前事的所有遗憾都在一刻显露, 总使人觉得惆怅, 止不住忧伤。

  所以她离去是静悄悄的,或是毫无预兆, 之前谁也不宣告。

  离开宋温凊是这样。

  离开安霖也是。

  颜竹踏上了南洲的土地,还剩最后一件事。不是凡尘事, 只是有些缘分没断。

  她来到林深处, 见了梧桐树。

  凤凰不在。

  梧桐树瞧见了她, 很激动。

  “凤凰现在很漂亮。”

  离走时,梧桐木这么对她说。

  颜竹也和他们说,“你们要帮助的人不是我。”

  “是之前在您身边那个人?”

  颜竹点头,“天命就在她身上。”

  “我今后无法插手人间。”

  说完, 她便走了,又回到了一片混沌之中。

  她知道梧桐能领会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 透过一面镜子,她见到了她离去后桐木所做之事。

  “凤凰, 你要去天上。”

  桐木对凤凰说。

  凤凰现在确实漂亮极了,生着斑斓的尾羽, 一身色彩亮丽,笼着淡淡光芒。

  “祂要来了。”

  “我去召集族人, 我们得帮那姑娘一把。”

  并不需要颜竹花费多少言语,只是在她望过来的那刹那, 桐木便得知许多信息。

  他很聪明,他等待这机会也许久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颜竹呆在混沌之中,通过“镜子”看人间。

  天道无处不在,以天道之力幻化的镜子渗透世界各个角落,颜竹得以全知。

  颜竹看着宋温凊在西洲发展势力,看她与灵珏并行壮大血雨楼,看她派人搜查魔神线索。

  颜竹看着灵诗一天天长大,却越发沉默,看着她去问宋温凊。

  “颜竹在哪里?”

  “不知道。”

  少女同样沉默,寂静了半天才吐出个答案。

  女孩脸上现了怒,失望之色愈显。

  “是你把她弄丢了。”

  她这么说。

  宋温凊没有反驳。

  “我会找到她的。”

  颜竹觉得有些困乏,捂嘴打了个哈欠,好掩饰眸中莫名泛出的泪。

  她再次告诫自己:“你不在,宋温凊只会更好,她需要回到她原来的轨迹。”

  颜竹耐下性子,继续看起。

  灵诗的行踪开始越来越诡异,属于少女的性征在她身上显露。

  她避开众人,包括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开始在西洲组建自己的势力。

  她很谨慎,也很聪明。

  她没有常人的欲望,却又懂得人心。

  因她行事时戴着面具,叫旁人瞧不见脸,又穿着一身标志性的天青色衣。

  “青衣女”的名号便在西洲响了起来。

  最初,灵诗只是让人去寻颜竹的痕迹,但是随着组织的壮大,下面的人的欲望开始推着她走,她的势力开始渗透到整个修仙界。

  从未入世的玲珑心第一次浸在了红尘里。

  颜竹看见了她和自己牵扯在一起的命运,只是就是她本人也无法用法则了却自己的因果。

  她接着看下去。

  乾乙与君临找到了宋温凊,他们与魔神交过手,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宋知月的心脏在祂的心脏里…我们救不回她了……”

  君临瞳眸蒙着泪。她没办法救她的好友,只能眼睁睁看着宋知月在自己面前死去,或是彻底成为一个受人操纵的傀儡。

  她知道,绝大可能会是前者。因为宋知月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乾乙只是沉默着,他好像成了一座木雕。

  宋知月的身体躺在灵石做成的床上,双眸紧闭,神色安详。她仍是当年的容颜,岁月没在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血液早不在她的体内流淌,取而代之的是翻滚不绝的魔气,它们把她的经脉改造,慢慢的,这种影响蔓延至全身,使她彻底成了供人驱使的傀儡。

  她清醒的次数不多,往往只在见到女儿时,她哑着嗓子说出只言片语。

  有时,她会将宋温凊认作哥哥,少女的那双眼睛很像宋知年。但有时,她会以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江平舟”,她的女儿也同她的丈夫很相像。

  宋温凊注视着她的母亲,她伸出手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动作很轻很轻。她怕惊醒她。

  她不是不被爱的孩子,不是孽种,也从来没有被丢弃。

  她的母亲很爱她。

  宋温凊少了些执念,眉眼舒缓。

  “让她睡吧。”

  君临轻声说,像张口吐了一口气。

  她有些哽咽,她怕声音大些,自己就会哭出来。

  “我会杀了祂,取出祂的心脏。”

  宋温凊长身直立,头颅微垂,日光在她处分出明暗。

  她做出自己的承诺。

  乾乙和君临不说话,乾乙捏住了手中的扇子,君临握住了身上悬挂的长鞭。

  他们也要这样做。

  虽然,这样做不会有任何作用。

  不会使宋知月恢复如初,也无法挽救她走向死亡的脚步。

  但他们太恨了。他们要杀死魔神,怎么样都行,以命换命也值当。

  ……

  宋知月在春日死去,留下一封诀别书。

  没有人告诉她,她无药可治。但她太骄傲了。

  女儿是她续命的药,可她的傲骨不会容许自己如此屈辱的活着。这对她而言,是一种苟且。

  “唯愿温凊平安,岁岁平安。”

  宋知月用剑自刎。

  天才少女一生的骄傲源于剑,她只会容许自己死于剑锋,只会容许自己握着自己的命,自己送自己死。

  ……

  乾乙与君临将她的尸骨安葬在宋知年旁边。那里是修仙界某个不起眼的一个荒凉处,曾经圣灵宗建于此,圣灵宗被魔神杀死的修士们也葬于此。

  宋温凊见到的是绵延望不见尽头的坟堆。她儿时在乡野间,那些村民死去,也是这般安葬。

  凡人与修士,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君临敬了宋知年一壶酒。

  “他喝不过我。”

  她说。

  她脸颊通红,整个人看起来醉醺醺的。

  “我母亲爱喝酒吗?”

  乾乙摇头,“她从不沾酒。”

  ……

  宋温凊去了灵韵道宗那天,灵韵道宗上上下下都无所察觉,大阵也安静的躺着,没有开启。

  和光仙君在闭关。

  但是他察觉到了她的气息,主动来见了她。

  “我猜你很想杀了我。”

  “不是现在。”

  少女脸上不见恨意,只是平淡的回了这句。

  “魔神要来了,你们得帮我。”

  于是修仙界的修士们见了万年也难遇之景——血雨楼的人大大方方走进了灵韵道宗。

  他们很快也得知原因。

  灵韵道宗召开了一场大会,将魔神未死的消息传遍了修仙界。

  质疑之声顿起。

  但是那些修士们却见大大小小的修仙界宗门的高层开始无比频繁的进出灵韵道宗。魔门与正派,好像在一夕之间没了隔阂。

  事态在中洲太子高调现身灵韵道宗时达到了高潮。

  终于,人们不得不重视他们先前嗤笑的灵韵道宗散布的恐慌言论。

  而就在之后不久,修士们得到了第二个坏消息。

  “魔神拿走了一块界碑碎片。”

  伤害敌人的宝物落在了敌人手里,纵使只是宝物的一块拼图,却让许多人听了之后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绝望氛围逐渐蔓延到整个修仙界。

  传闻中的魔神挑正这个时机,在他们面前现了身。

  “我们打不过祂…当初…当初是仙人们与祂打的…我们…我们根本不行!!!”

  有人惊叫起来。

  仿佛是在应召他这番话,浮于半空,宛如天神降临的男人随意挥了挥手。

  随即,那尖叫的修士倒下了。

  他大睁着眼,鲜血自脖间喷涌,已然死亡。

  不过一息之间,一条生命便逝去。

  魔神一击,是压倒性的根本无可抵挡的力量。

  凡人与修士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

  面对神,众生皆蝼蚁。

  ……

  天在一瞬间暗了下来,云层遮盖大日,电闪雷鸣,宛如末日之景。

  君临唇边现了抹笑,眸中却尽是冷意。

  “祂来了。”

  “可真能藏,先前用你的血…也寻不到,现在却舍得出来了。”

  宋温凊没有搭腔。

  她从空间法器中抓出无数的洁白纸鹤,它们身上带着不同的标志或烙印,属于不同的门派或宗门。

  宋温凊闭上眼睛,念念出声。

  金光自纸鹤身上泛起,几乎是同一时间,它们展翅,飞往各方。

  “迎战。”

  ……

  宋温凊是第一次见自己的父亲。虽然,她并不认可那个男人与自己在血缘上的关系,也耻于与祂放到一起被讨论。

  她是祂的女儿,对于她而言,是人生中的污点。

  但无法抹去。

  事情就是这样。

  所以,当魔神称她为“我的女儿”,底下的修士中便传出了一阵躁动。

  宋温凊的脸上没有表情。早在多年前,她就预料过现在这番情景。

  血肉已经覆盖了脚下的土地,先前在此死去的修士不计其数,他们没有时间耽搁。

  无数的身影浮起,不同色彩气息的灵力朝一处奔袭而去。

  璀璨、华丽,盛世之时,有人仰起头见了会拍手,赞这场好烟花。

  陨落之前,也照得片刻光明。

  蝼蚁在这刻团结起来,挥动双臂,可笑得要去挡住朝他们滚滚而来的巨车。

  必须挡住。

  他们得为后人造一片太平天地。

  一道道身影在半空便炸开,画出一团血雾。

  魔神只需要伸出手指,就那么摇摇一指,慷慨奔向祂的勇士们便毫无价值的身死半路。

  “你们接受…不好吗?”

  祂很是不解地歪头。

  “为什么非要死?我又不曾要赶尽杀绝。”

  祂不过是要给世间飘荡的魔气找个寄托,使它们有生命,为生灵。

  人体自成一片小天地,有阴有阳,有五行,实在是上好的容器。

  “为何抗拒?”

  “它们本就是你们的一部分。”

  魔本就因人的欲望而产生,回归人体,便是回归本源。

  “接受,就可以不用死。”

  接受,与魔共生。

  待所有人都成了魔,祂就不孤单,他们就是祂的同类。

  祂可以号令他们,也可以通过他们去侵蚀世界本源,塑造至高无上的完美神格。

  魔神不懂底下叫嚷的众人为什么宁愿死亡,祂听得他们张口骂祂,便一挥袖子,干脆让他们死去。

  祂相信,人是怯懦的,只要杀得更多,就有人会害怕,会屈从。

  这是他是“江平舟”时,从人身上习得的道理。

  魔神向来很有耐心,现在优势尽在祂手,祂等得起。

  天地间的通道封了,能威胁祂的仙人来不了人间。

  唯一让祂察觉到危险的少女不在此地。

  祂预感到,她也不会出手。

  这些年,祂一直在一点一点吞噬着天道气运。此方世界的天道还太弱小,无法反抗,血肉被祂剜去后,便变得十分衰弱。

  那少女身上有与天道同源的气息,天道衰弱,她也会衰弱。

  魔神猜想她是天道创造出对抗自己的神,是天道行走人间的化身,祂打算着掌控人间后便将她吞吃。

  到那时,什么都无法再阻止祂。

  而现在,只需要等待。

  魔神就这样等着,魔气自地面升腾起,纠缠住人。

  有些人接受了,有些人被杀死了,有些人一直在抵抗。

  魔神看向了一道没在人群里的身影。

  江温凊。

  祂念着她的名字。

  那个人是祂的女儿。

  真奇妙。

  魔神想。

  仅一眼,祂便因她起了情绪。

  明明,她只是这具肉身的女儿,只与这副身体血脉同源。

  少女也在此时看向祂,她扬起了剑,剑尖直至祂。

  但宋温凊没来得及出手。

  一声鸟鸣划破了天地,震得百兽哑声,风雨臣服。

  众人仰起头,乌云之中,穿梭着闪着金光的亮色。

  它拖着长长的斑斓的尾羽,涂抹着天边,暗色间仿若生出霞光。

  “是…是凤凰!”

  有修士认出,颤着手指,颤着声。

  那鸟携风而下,落进人间。

  在众人目光之中,它高昂着头,矜持地落在一颗参天大树的茂盛枝叶里。

  “我已去通知了天上的人,他们会来的。”

  鸟喙微张,却是口吐人言。

  天地寂静了一秒。

  而后,修士们呐喊着,发出了刺耳的呼声。

  他们有救了。

  ……

  宋温凊任血从嘴角滴落,疯狂的调动灵力,尽数灌于手中的太衍剑。

  一抹红色的身影在剑身上现出,时明时暗,像跃动的火苗。

  她盯住了正被诸多身影包围的那缕灰影。

  她要杀死祂,亲手。

  乾乙与君临也这么想。

  他们先于她之前奔了过去。

  天上的仙人来得很快,实力更强的他们便自然成了对抗魔神的主力军。

  而地上的修士尚得应付缠人的魔气,大多数人仅能做到勉强自保而已。

  于是,默契地分了工。几乎没有人再从地上飞向天空,冲往魔神所在,要去杀死祂。

  这举动好像有些蠢。

  宋温凊想着,她还是朝祂而去。

  “一个修士?你来作甚?”

  “不要命了吗?修士。”

  “宋……!你先下去!这里有我们可以……”

  “修士别来添乱!”

  ……

  话语和风一起灌进耳里。

  宋温凊只是抬起手,挥出了剑。

  是的,这番举动实在愚蠢。

  而她也确实实力低微。

  是个在仙人面前如蝼蚁一样弱小可怜的修士,随便谁伸出手指,就能轻易碾死她。

  她只有手中的这把剑。

  但是她想杀祂,她不怕死,她只想杀祂。

  于是,她挥出了那一剑。

  云层乍破,天地骤明。

  风止。

  剑光散四洲。

  ……

  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鸿沟,江水断绝。

  有雷劫自天而降。

  ……

  宋温凊仰起头,看见天门大开。

  ……

  颜竹在更高的天空目睹一切,笑着落泪。

  她为她的成长而欣喜,她走上了她为她编写的命运轨迹,也终究会去往属于她的美好结局。

  “真是再好不过。”

  天道听懂她的喜悦,发出稚嫩的晦涩声响应和。

  颜竹撕裂空间,伸出手捏住避开众人遁逃的魔气。

  这是最后的危险因素。

  魔神已变作了蚯蚓大小,但若放任祂,千年后便又会卷土重来。

  颜竹撕开空间时,时间也暂停,连仙人都无所察觉。

  她便贪着这时机,朝少女所在望了一眼。

  她没有看到,在她离去后,那双琥珀色眸准确地朝向了她来时的方向。

  ……

  颜竹注视着手中仅有两指节长度的魔气。

  魔神的意识还在,只是微弱。

  “上次,你就是这样逃脱的?”

  对方在尖叫。

  “你不是天道创造的神,你是……”

  创世神。

  祂来不及吐出这个词语,便跌进了那片混沌。

  魔神意识被冥界吞噬,彻底泯灭。

  “你杀了谁,便死于谁手中…岂不妙哉?”

  颜竹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可以安心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