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竹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 她站在一片不能辨认出景象的混沌中,周围的一切像隐在层层浓厚的灰雾里,仅显露点轮廓。

  颜竹观察着周边, 极力想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她隐约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意识到这一点后, 她并没有跟往常一样直接醒来。

  梦还在继续。

  周围的一切依旧被雾气蒙着, 无论怎样尽力尝试, 都看不清分毫。

  颜竹收回了目光,不再对此做过多纠结。

  她鼓起勇气, 往前大胆地迈了一步。

  半只脚腾了空,鬓边碎发被吹得飘飞。

  风呼啸着, 自下而上, 直直扑到面颊。

  颜竹低头, 眼前充斥着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

  ——深渊。

  脑中,有道声音这般告诉她。

  颜竹小心地收回迈出的那只脚,定定站在了原处,不敢再妄动。

  吹上来的风却越来越大, 浩浩荡荡的,奔着看不着边际的四周而去。

  寂静泯灭了, 风声充盈着整片空间。

  颜竹谨慎地往后退了又退,怕被这股拉力扯入深渊。

  “颜竹。”

  有什么人在叫她的名字。

  声音含糊, 听着不真切,像挟了阵风混着传过来。

  源处似在上空, 其中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传入耳的下一刻, 颜竹只觉灵魂被荡涤了一遍。

  “你还觉得这世界只是你笔下的故事吗?”

  声音难辨男女,亦不带任何情绪。

  颜竹愣了愣, 她没有立刻回答,她蹙起眉,沉下思绪,认真地细细地想了许久。

  “很难说…事实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世界是我笔下的故事了……”

  颜竹笑了一下,斟酌着词句继续道:“如果不是还有些熟悉的名字在提醒我…联系毕竟存在着……”

  “但这世界,自己生出了血肉,不是吗?”

  “滚烫的,带着热气,还有跳动的心脏。”

  “很多的名词我都没有写过,很多的角色也是。”

  颜竹想起了她曾亲手敲下的那些单薄的名字,那些参与进这个故事的身影,或浓或淡的笔墨,一个个早化做了鲜活的人立在她面前。

  “起码,我早不认为他们是我笔下的角色了。”

  “虽然那些名字是我灵光一现,或是反复推敲,亦或是随随便便按着键盘打出来的…我能清晰地记得,几乎每一个‘重要人物‘是怎么跳进我脑袋里的……”

  “但,那又如何呢?”

  颜竹歪了歪头,干脆盘腿坐了下来。

  “我不能那么傲慢,觉得我是赐他们生命的神,不是的…他们只是借了我的手诞生而已。”

  “至于这个世界……它远比我书中描述的更完整更广阔,它自己补全了自己。”

  “其实有时候我会想……”

  颜竹眯起眼睛将凌乱的发别到脑后,她现在什么都没有想了,她在倾吐着那些曾搅和在她脑海里的混乱繁杂的思绪。

  “到底是我亲手构造了这个世界,还是本就有个真实的世界,它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被我描绘了下来,披修仙故事的外皮现世……”

  “我得不到答案。”

  “但,我早已没把这世界当我笔下的故事看了。”

  颜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想一股脑把什么东西全倒出来,好让它们以后不闷在心里烦自己。

  “所以偶尔……”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所以偶尔,我也会觉得很孤独。”

  颜竹仰头看向了苍穹,不知道在与谁对话,她问:“你知道这种孤独吗?”

  回以她的,只有周围的久久的寂静。

  颜竹听见风呼啸而来的声音,她站起身,突然将手高高举起,像孩童般四肢并用地比划起来。

  “就是…好大好大的孤独……”

  风撞向胸前,她直接拥了满怀。

  颜竹嘴边咧着的弧度越来越大,弯着的眼中的笑意却渐淡了。

  梦境好像要崩塌了,地面在微微颤抖着。

  颜竹低下头,她脚边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渊也在颤抖着,其中,有黑色聚拢了起来。

  一道身影突然蹿出,如离弦之箭般奔到了她身前。

  颜竹对上一双异色的瞳,自深渊而来的生物晃了晃脑袋,冲着她叫了一声。

  它说:“喵。”

  雾气散尽,梦境乍破。

  ……

  光刺入眼中,生理性的泪蒙了一层。

  颜竹偏过头,微微避开那束阳光,用力眨了眨眼才将周遭看了真切。

  “喵呜。”

  身型娇小的猫咪趴在她胸口,见她醒了,抖着小耳朵便来蹭。

  颜竹伸手揉了揉小家伙脑袋,熟悉的毛茸茸的触感让她心安定了不少。

  梦境带来的巨大孤寂感尚有余波,勉强稳了稳心绪,颜竹努力找回对现实的归属感。

  但,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景象映入眼帘,像是古装影视剧里的房间。

  颜竹撑起身体,才发现自己原是躺在一张床上。

  床榻温软,上好布料的棉被铺着,四周罩着轻薄的床幔。

  颜竹盯着看了许久,有些愣神。

  一路风餐露宿,多宿于郊野,倒还是第一次睡在这么舒服的床上。

  伸手把猫咪揽进怀中,她开始仔细打量着周边。

  房间陈设很是简单,但该有的物品一概不缺。

  没什么装饰用的花瓶古玩一类,不像主人家常住的,也不应当是客房。

  可是…客栈房间一般又不会这般布置。

  颜竹推不出具体信息,眉头蹙着有些犯愁。

  窗是半开着的,有光透过不大的缝隙钻入,偶尔可从那瞥见外头走动着的人的身影。

  周围突然晃了一下,颜竹踉跄几步,一手按住床边的小柜才勉强稳住身形。

  “喵呜!”

  黑猫叫了声,声音低哑,不像之前那般嗲声嗲气。

  颜竹顾不上安抚它,她有些猜到了自己现在在何处,但胃里翻江倒海,已是没什么功夫再去过多思考了。

  晃荡一直在持续,只是很小,小到许多人可以不去察觉。

  可颜竹不行。

  她前世便晕车,几乎坐什么车都晕,长途旅行实属酷刑。

  颜竹捂着胃,手指攥布料攥得微微发白,额头冷汗也是一刻不停地往外渗。

  梳妆台上的黄铜镜正对着她,照出个快把自己蜷曲在一起的少女。

  腥咸的海风灌进屋里,惹得胃又是一阵不适。

  门被打开了,大片大片的光洒进来。

  “…你还好吗?”

  来人似是没想过见着这般场景,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她。

  说话声音比常人略小些,听起来很温柔,像是被春光照得暖融融的缓缓流过人心间的溪水。

  脚步声慢慢靠近。

  颜竹抬起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你是…晕船吗?”

  浑圆的丹药被递到了手中。

  “这个可能会有些作用。”

  许是看她没立刻来接,对方沉思了会儿,继续道:“放心,我不是坏人。”

  “你之前在海上飘着便是我救了你。”

  “我若害你,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救你不是?”

  颜竹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但身体的不适使她暂时来不及细想,小声道了句谢,将丹药喂入口。

  味道不是很好,有股呛人的辛辣,鼻子好像被打了一拳。

  还有点苦,有点酸,有点涩。

  颜竹眉蹙得更紧,勉为其难将这东西咽下。

  说来倒奇怪,她已不是第一次吃丹药,但宋青喂给她的清心丹就没什么味道,细品甚至有丝甜意。

  兴许丹药也是分不同口味的……?

  颜竹想,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吃药难受,还是晕船更难受。

  好在丹药确实是有用的,而且见效很快。

  几乎是吞入的同时,胃部的不适感便如水般蒸发掉了。

  “谢谢。”

  久违的舒适到来,颜竹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得空抬眼打量面前的人。

  不想那人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无征兆地在半空撞上。

  颜竹心中冒了些羞怯,慌张垂了眸,下意识避开眼神接触。

  她正盯着被上绣的花纹起劲,耳边忽听得一声轻笑。

  颜竹愕然望去,见那不过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在朝着她笑,笑容也是顶温柔的,让人生不出恶感。

  “抱歉。”

  许是觉察到行为有些不妥,那人轻咳了声,道了句歉。“是我失礼了。”

  她说,声音柔柔的。

  “…无妨。”

  颜竹纠结了会儿,还是回了句。

  她已猜出了面前少女的身份,面对这人时,不免觉得有些拘谨。

  还有些…小小的愧意。

  安霖,代表南洲势力于秘境中登场的人物,同女主经历了一番冒险后,为宋温凊的人格魅力折服,成为了她以后在南洲的潜在助力。

  颜竹还记得安霖是在某个夏季炎热的午后跳进自己脑海中的。

  讲台上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案例,风扇在头顶转着,带来几阵不算清凉的风。草稿本已被黑色线条占满,颜竹挥着手中的笔,正感到百无聊赖。

  这时,一道身影在她脑子里出现了。

  或者说是一个笑脸,弯着眼的,长长眼睫盖下来,唇边的弧度很温柔温柔。

  颜竹心思彻底回不到课堂上了,她兴奋地为脑中冒出的少女补全人生。

  于是当晚,一个叫“安霖”的角色便在书中诞生了。

  她是南洲最大势力御灵宗宗主的独生女,出身尊贵。

  但她出生便没了母亲,母亲为她存活而死。

  好在,她父亲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有将妻子的死亡归咎于女儿,反而怕亏欠她,几乎事事有回应。

  可她生下来便天生不足,虽有上品水灵根,却无法像常人般修炼。

  幸运的是,她继承了已亡故母亲的驯兽天赋,并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能靠此强大,反哺自身。

  ……

  颜竹都不知自己怎么会写出个“矛盾”的人物,但等她反应过来,“安霖”已经立在了纸面上。

  几乎是见少女笑的那刹那,颜竹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那般笑容,只有安霖会有。

  颜竹想起了好像是很久很久的那个炎热的午后,她昏昏欲睡甩着笔,少女微笑的脸庞就那么清晰地突然映在了她脑中。

  眼前的人的脸上正浮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笑。

  她生着巴掌大的小脸,下巴略尖,好像那处缺了二两挂着的肉。这便称得她本就大的眼睛更大了。人瞧着,心里总多些怜惜的情绪。

  她皮肤很白,是久不见光的苍白,面颊没一点血色,唇也是淡淡的粉。

  但她模样确实好看,没有攻击性的柔和。

  看着像个病美人。

  颜竹知道,她真的是个病美人。

  “病美人”开了口,“安霖”两个字被她用温柔的音色描述。

  “敢问阁下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