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言蹊觉得,

  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没有冷心绝情的父亲,没有心力交瘁的母亲,更没有孑然一身的孤独绝望。

  那个唯一不会让他疼痛难忍的alpha回来了。

  他和那个人拥抱, 亲吻。

  对方的动作细腻又温柔, 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

  那一瞬间, 连信息腺萎缩的疼痛和疲惫都完全消失。

  难以言喻的快乐让他想要落泪。

  可当意识缓缓恢复, 再次睁开眼。

  身边依旧是空荡荡的床铺。

  果然……是梦啊。

  陶言蹊抬起手腕,呆呆地望着苍白手背上的针管。

  他能感觉到。

  信息腺的萎缩程度似乎进一步加深了。

  全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发着高烧,身体也很冷。

  就算裹紧被子, 还是抖个不停。

  而且,因为缺乏信息素,密密麻麻的刺痛一直往骨头缝里渗。

  他深深将脸埋进枕头里。

  独自忍耐着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

  容锦元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他原本只想看看陶言蹊的状态, 没想到正和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言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多谢三殿下关心。”

  陶言蹊摇摇头,语气很是疏离客气。

  容锦元眉宇间显出几分焦躁。

  这种冷漠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可看着少年失色的双颊和单薄的脊骨。

  他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更何况昨晚容毅的那些话,

  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如果父皇的做法让你难受了, 我替他道歉。”

  容锦元叹息道。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日夜辛苦操劳,很多细节一时间无法顾及, 可能没有精力充分考虑你的感受。”

  “没事, 我本就是一界草民, 不值得陛下和殿下如此关心在意。”

  陶言蹊平静地说。

  “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 坚持在学校就读也是为了实现妈妈的愿望。至于那些地位和财富, 我根本不在乎, 也不需要。”

  “我这样资质低下的人,原本就配不上王储的名头,皇室大可不必为了我浪费资源和精力。”

  他毫不在意地贬低着自己,

  语气却很漠然,仿佛只是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实。

  “你先别这么想。”

  容锦元不方便提纯白之血,只能换种方式劝解。

  “人种资质固然是天赋,但后天的努力和机遇也至关重要。过去是父皇和我对你有愧,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希望能加以弥补。”

  “对于陶姨,我深表遗憾。”

  他的神态很真挚,

  “但是言蹊,如果你愿意,接下来能搬来皇城居住吗?这样也方便我们照顾你。”

  ……照顾?

  一阵难言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

  陶言蹊死死咬住嘴唇。

  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样。

  迟来的补偿比什么都轻贱。

  如果妈妈还活着,想必也不会认同这些好意。

  即使冷汗已经浸湿了病服,

  他还是冷着脸,坚定地拒绝:

  “多谢三殿下的关心,只是……我不需要。”

  “我现在住的地方上学方便,日常开销也完全能靠兼职应付,没必要搬来皇城居住。”

  更何况……

  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越长。

  自己信息腺的问题就越有可能暴露。

  据他了解,弥沙现有的医疗水平还无法治愈信息腺萎缩症。

  即使有治疗条件,使用的药物价格也是天文数字。

  他不想再亏欠那些人任何东西。

  揪着被子的手死死抵住胸口。

  “我能照顾好自己。”

  陶言蹊倔强地闭上眼。

  “你……”

  容锦元一时语塞。

  是他们有愧于陶雨橙母子在先。

  如今斯人已逝,很多伤害确实已经无从弥补。

  对于陶言蹊来说。

  或许最好的态度就是不去打扰。

  但他的血脉极其特殊,

  对于弥沙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自己也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看来,只能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没事,我明白,你心里一定还有许多芥蒂。我们无意打扰你的生活,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不再被人种和omega的身份困扰。”

  容锦元似乎还想解释些什么。

  手腕处却忽然传来一股振动。

  他垂眸看了看通讯的呼入方,神情陡然变得有些凝重。

  “……言蹊,我长话短说。”

  “医疗官说你的身体缺乏营养,状态很虚弱,至少先注射完药物,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再走吧。”

  “假如短时间内你不想入驻皇城,也没关系,咱们记得保持联络。

  容锦元为他盖好被子,

  “有任何需要,记得随时联系我。”

  他没把话说得太死

  陶言蹊也不便当场不留余地地回绝。

  于是他缩进被子里,

  无声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容锦元又叮嘱了他几句,才不无遗憾地离开。

  门扉落下,他才打开晶环的通讯。

  “斐尔,什么事这么着急?”

  不知道另一端的人说了些什么。

  他原本因为被打断而显得有些烦躁的脸色,瞬间变得严峻起来:

  “知道了,我这就过来看看。”

  ……

  直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陶言蹊才缓缓吐出哽在胸臆的一口气。眼眶酸胀得厉害。

  他轻轻吸了几口气,才放任忍了很久的眼泪慢慢往外流。

  容锦元毕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

  这样的冷漠相对——

  对于他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但是……

  他伸手按着不再发热,却时不时传来刺痛的后颈。

  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自己到底还有多长时间呢?

  信息腺萎缩这种病症极其罕见,从发现到急剧恶化,往往不会有太长的间隔。

  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

  再见那个人一面。

  即使□□脆利落地利用和舍弃,

  但他不得不承认。

  内心深处。

  对男人的思念还是铭心刻骨。

  不久,手腕上的晶环忽然嗡嗡地振动起来。

  陶言蹊接通通讯,眼前随即投射出苏茸的影像。

  “言蹊,你这是怎么了?”

  苏茸被他惨白的脸色和身上的针管吓了一跳,

  “脸色这么差,是生病了吗?”

  “没事,就是有些低血糖,输些营养液就没事了。”

  陶言蹊轻飘飘揭过话题,

  “倒是你,怎么现在还穿着晚宴的礼服?”

  苏茸这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的着装。

  “唉,你有所不知,我和宴西辞几乎一宿没合眼,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呢。”

  ……宴西辞?

  这个名字让陶言蹊愣了一会。

  苏茸为什么会和宴西辞待在一起?

  他不是最讨厌那些纨绔了吗?

  “你估计不清楚,昨晚有人闯进宴家城北的矿池,引发了惊天爆.炸,目前热河的溃堤已经超过了七处。宴氏几乎发动了所有的雇员和旁系子弟,都没办法完全控制住事态发展。”

  苏茸好像并没觉得自己的说法有哪里不对劲:

  “更糟糕的是,宴氏家主——也就是宴西辞他爸,不顾辐射深入爆.炸点,身体已经出现了很强的排异反应。目前我们正在医疗点等待抢救结果……但愿他能平安无事。”

  “嗯,茸茸你们千万注意安全,有时间还是尽量多休息,你都熬出熊猫眼了。”

  陶言蹊努力放轻松了语气,可嗓音还是哑得厉害。

  “我能有什么事,你放心,倒是你……”

  “才几天没见,怎么憔悴成这样?等宴西辞这边稳定下来,我赶紧陪你去做个检查吧。”

  苏茸想了想,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就当是……为了燃哥,你也要好好保重。”

  男人的名字让陶言蹊眼神一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宴西辞让我保密,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苏茸正色道。

  “为了排查矿池爆炸的原因,技术人员对同一时间方圆500千米的空间范围进行了排查,也因此在高空发现了两股强大的alpha信息素。”

  “虽然在检测中它们只出现了瞬间,但是其中一股已经明显超过了通常的Ⅰ级alpha水准,并且……和之前军方通缉令上的信息素特征高度类似。”

  “所以,燃哥可能再次出现,甚至……已经回来了。”

  话语重重地落在少年心坎上。

  不再是虚无的幻梦,

  而是真实地与他相见。

  陶言蹊张了张嘴,根本说不出话。

  一次次打击之后,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如同死水一般不起微澜。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甚至仅仅是他人提起昙燃的名字,揣测他归来的可能,都能让自己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但是……

  短短几十天,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变化。

  就算他愿意再次接受昙燃。

  可自己的身体,却未必能好好地支撑到那个时候。

  见他久久不回答,苏茸显得有些急切:

  “不论未来事态将怎么发展,至少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否则该如何再次见到他?”

  本来就懦弱无能,一无是处。

  怎么能再变得病病恹恹,生活起居都要靠人照顾。

  陶言蹊心中苦涩。

  如果被厌弃是注定的结局。

  那样的他,

  还不如永远不要和昙燃重逢的好。

  “……你放心,我真的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

  经历了惊喜,失落再到迷惘,陶言蹊已经没有力气再掀起更多的情绪。

  “那等到这边的事务基本稳定下来,我就去陪着你。”

  苏茸实在不放心他的情况,坚持一定要贴身照顾。

  陶言蹊想了想,信息腺萎缩是个不显山露水的疾病。

  除了日益衰弱,也没什么传染的危险性,于是也顺势答应下来。

  说是自私也好,怠惰也罢。

  现在的他,实在太需要温暖。

  挂断了通讯,困意就如同潮水般袭来。

  他勉强支撑着说了这么多话,体力已经濒临极限,很快陷入了昏睡中。

  ……

  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天,陶言蹊总算觉得身体的状况好转了些。

  容锦元不放心,坚持要让医疗官再为他做个更彻底的检查,依旧被陶言蹊坚定拒绝。

  平日里柔软无害的少年,

  倔强起来也让人毫无办法。

  陶言蹊同样谢绝了皇室亲卫护送的邀请,独自驾驶着飞行器回了小屋。

  从窗外渗进的风有些冷。

  据说那场爆炸导致地幔热河动荡,众多热能矿只能暂时关闭。

  厄尔兰多市的供暖陷入紧急状态,气温也随之下降了不少。

  陶言蹊注视着窗外流逝的风景,不知怎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又或者说,是因为远离了皇城那个牢笼。

  几百年前那场史诗级的大灾变,让人类前所未有地团结,也对强大国家机器的保护有了病态般的渴望。

  这也是皇权逆流强化的根源。

  在弥沙境内,

  没有任何人或者组织能逃过皇权的倾轧。

  当年陶雨橙不断带着他辗转各地,隐姓埋名。

  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才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陶言蹊按住心口。

  缓缓闭上眼。

  其实自己和母亲一样。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也不愿做那只被束缚的金丝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