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思元艰难地上下滑动喉咙。

  酒店房间的灯很亮,光投射到地板上,再折射进眼睛里,亮得有些刺眼。暖空调的风口正对着沙发,热风吹在脸上落在脖子里,让人觉得燥热,出风的嗡嗡声也让人觉得烦。

  齐慕起身找到遥控器,把空调给关了,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

  “柴思元。”齐慕随意抹了一把脸,在床沿边坐下,两个人面对面一高一低坐着,鞋尖碰到了一起,被玄关处的小灯照亮。

  柴思元抬头,声音沉甸甸地:“哥。”

  齐慕:“你现在能告诉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一定要走吗。”

  这个问题是怎么也逃不过的,齐慕从那个时候记到现在,记了三年,而柴思元从打算回西宁找齐慕的那天就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被找出来,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柴思元的嘴唇动了动,齐慕一直在看着他,仿佛想将他看穿一样。

  “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恨死你了。”齐慕说。

  柴思元咬着牙点头,声音颤抖着:“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齐慕骂他:“你知道什么?知道我因为要养你,觉得累?知道你被领养了,我会很轻松?还是你知道,当你跟我说你受够了,太累了的时候,我恨自己太没用,恨不能一头撞死!”

  齐慕一说起这些,柴思元的心就疼得厉害,这些年他总是会想起那个时候,他跟齐慕说的那些,决绝的话。

  从小到大,不管生活有多艰难,齐慕总是会把最好的第一时间给他,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齐慕却真的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照顾,在那些难捱的日子里,他们像马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坚强地长大,受伤了就互舔伤口,再也没有比齐慕更好的人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他却说了那么多伤害他的话。

  柴思元手指动了动,想去牵齐慕的手,但当他看见齐慕发红的眼眶后,手怎么也不敢伸出去。

  “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伤心了。”

  有一滴泪从眼角滑了下来,齐慕点头:“是你的错。”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你不是说你走了,就会过上好生活吗?”齐慕指了指柴思元满是针孔的手背,然后又指他的脸:“你过得好吗?”

  齐慕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眼泪,抬头望天花板:“开水倒在身上的时候疼吗?抽血的时候疼吗?”

  之前一直是忍着,现在柴思元的眼睛彻底红了。

  齐慕感觉脸上的眼泪像是擦不完一样,不停在往外溢,他握着拳头狠狠锤了自己的胸膛两下,柴思元连忙拉住他:“哥!”

  “你疼吗?”齐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几乎是吸着气说:“我快疼死了。”

  柴思元闭着眼,眼睫毛湿湿的。

  因为年龄上的差距,齐慕从来不会在他们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来,他永远都是积极向上,能够独当一面的哥哥。

  当听见他说快要疼死了,柴思元感觉心脏一下一下,被撕碎又拼接再撕碎,绞着痛。

  “哥……你别疼……”柴思元半跪在齐慕面前,紧紧握着齐慕的手:“都是我的错。”

  “我不想拖累你们。”柴思元仰头,眼尾的眼泪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喉咙被难过哽住一般,费了很大力气才又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因为,因为我,遭遇不好的事。”

  “那个时候我只要一想起,你们是因为我才这样,我就……”

  柴思元咬着舌头,脑海里是那段他最不愿意想起的时光。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福利院的事故一重接一重,先是被迫停了经济来源,紧接着就是秦颂被举报贪污公款,逮捕刑拘。

  那段时间秦燃和他妈妈忙着怎么保释秦颂,齐慕苦恼于怎样找兼职,怎样养活他们两个,周围的一切都乱成一团,柴思元看着,浓浓的无力感压在他的心头,一阵一阵。

  江英杰和柴文心刚找到他的时候,两个人都激动无比,柴文心抱着他,几乎快要站不稳,眼泪夺眶而出:“思元,是妈妈,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在她身后,那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也红了眼眶,欣慰、惊喜和不敢相信在脸上交织。

  柴文心拉着柴思元的手,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柴思元呢,他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既陌生又熟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思元……你,你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肯定受委屈了吧……都是妈妈不好,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这些年妈妈每一天都很自责,妈妈对不起你……”

  柴文心哭到不能自己,江英杰揽过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她。

  “思元,还记得以前的事吗?你,还认得我们吗?”江英杰问。

  柴思元的脑子还是混沌的,嘴唇翁动着,没有称呼他们,一是因为不确定,二是因为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

  该称呼他们先生女士,还是老板夫人,总之不会是爸爸和妈妈吧,毕竟,他的爸爸妈妈不是早就不要他了吗,他也从来没想过,此生此世,还会再见到这两个人。

  “记不记得都没关系了,”柴文心破涕为笑,握着柴思元的手:“今天我们来是接你回家的,你放心,现在我们家已经很有钱了,不会再有人来追债,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团团圆圆和和睦睦。”

  柴思元嘴唇紧抿,垂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跟我们回家吧,好不好?”柴文心偏头,去看柴思元的眼睛。

  柴思元抬头,推开了她的手,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柴文心上前一步:“思元……”

  柴思元带有警告性的目光扫过,柴文心被吓得一哆嗦,惊愕又不确定地喊他:“思元?”

  “别过来。”柴思元微眯着眼:“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是你们的儿子,我的户口上明明白白写的是‘福利院抚养’,我没有父母。”

  中年女人的眼中满是伤心,这么多年来,他们总是在想,当年遗弃柴思元的时候他还那么小,说不定就忘记了呢,这样等他们以后再找到柴思元,好好弥补他就行了,没事的。

  然而现在看着柴思元眼底的陌生和抗拒,她才知道,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的。

  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柴文心连忙道:“你,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们呢,我们是你的家人啊,户口的事等办领养手续的时候,我们会解决的,到时候你会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思辰,江思辰,你还记得吗?”

  大概是怕柴思元真的忘记了,柴文心跟他说起了江思辰:“你有一个哥哥的,小时候你最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什么都听他的,我们给你买了什么零食,你也要跟他分享,还有……”

  “还有当时在外面的时候,你说要给我买糖,结果拉着他头也不回就走了是吗?”柴思元蓦地反问一声。

  从见面到现在,这两个人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家人,像以前一样,跟他们回家,那些字句像是刀子一样,一把一把扎进心里,他真听得受够了。

  柴思元往后退了一步:“当初是你们把我丢了的,现在又来找我算什么?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江英杰表情逐渐不好了,但毕竟是这么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不想发火,好言好语跟柴思元说:“你怎么能这样跟你妈说话,这些年她因为担心你,身体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呼吸这这一刻重了起来,柴思元原本就不是一个脾气多好的人,他的好脾气只会在齐慕面前出现,能够心平气和听他们说这么久,柴思元自认他已经很忍耐了。

  他深深看了面前这两个人一眼,警告道:“我最后再说一次,别再来找我。”

  然而柴思元的警告在他们眼中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那次过后,江英杰又单独来找过他两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会跟他们回去,柴思元的态度也一次比一次冷淡。

  像江英杰这种在商场上得意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拒绝,在柴思元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之下,江英杰终于没忍住发了火。

  “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吗?!你留在这里,除了吃苦还有什么?我们再怎么样也是你的家人,只要你跟我回去,你想要什么我们不能给你?!”

  江英杰厉声训斥着,他真的很想破开这个人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明明他能给他提供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难道不知道,寻常人需要努力一辈子才能得到的东西,而他只要开开口同意,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

  柴思元双手插兜,半分眼神也不愿意看江英杰,神情冷漠:“你的东西我不稀罕,没有这些,我一样可以过活,等以后,我会赚到比你现在更多的钱。”

  江英杰嗤笑一声,觉得他天真至极:“当下都顾不及,还谈什么以后,你不稀罕我的东西,是因为你还没吃过真正的苦,等你吃到了,就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两个眉眼相似的男人对峙着,一个满眼冷漠,一个势在必得。

  然而到底是柴思元想得简单了,江英杰在商场上起起落落了那么多年,对付他这样的毛小子简直是手到擒来。

  “当年,举报秦院长贪污的,是他做的?”齐慕问。

  柴思元点头:“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