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慕很不喜欢下雨天和蛇,因为回望过去的很多时光,那些不好的、好的事情,几乎都和这两样有关。

  □□年的虞山镇小学还很破,简陋的红色瓦砖房,教室里的桌椅也都是破破烂烂的,没有食堂,学生上学需要自己装好饭菜,到了学校以后,统一放到厨房的大蒸笼里面,等中午阿姨蒸好了再吃。

  中午,乌云积压在天际,闪电在里面隐隐现现,偶尔‘咔嚓’一声发出巨响,所有人冒着雨排队去厨房领饭。

  三月中旬是蛇冬眠结束的日子,齐慕当时正打着伞在队伍外面看管秩序,排在队伍里面的柴思元突然冲出队伍重重撞在他身上,雨天路滑,齐慕一个没注意,俩人一起咕噜咕噜滚到了泥地里。

  “啊!”屁股磕得生疼,齐慕吃痛地叫出声,看见撞他的人还趴在他身上,心里的火顿时就冒上来了。

  推一次也就算了,还来第二次,真当他好欺负?

  齐慕双手抵上柴思元的肩膀,刚想发力,就听见前面队伍里传出尖叫声:“啊!蛇!有蛇!!”

  “好多蛇!”

  原本排列整齐的队伍在尖叫声中散开,齐慕余光撇见湿淋淋的泥地上爬行着七八条黑色的玉米蛇,惊恐之余,他抓起柴思元的手,和其他人一起跑到教室屋檐底下。

  他们动静这么大,办公室的老师都听见了,男老师们抄起工具几下将蛇抓了个干净,但还是有很多小孩在抹眼泪。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胆小,而是因为今天发生的种种,都让他们想起了两年前的一场噩梦。

  之前说过,被送到虞山福利院的小孩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被父母主动抛弃的,二是因为天灾亲人不幸去世的。

  两年前的初夏,西宁连天下雨,因为当时正好处于春夏交替的雨季,所以大部分人都以为是正常现象,但时间一天天过去,雨势却没有半点要减小的迹象,沿街道路、农田庄稼、房屋住宅无一幸免,统统被淹了个干净。

  无数的人漂浮在洪水、房屋之上,无家可归。

  然而,天灾引发的不止是人类的恐慌,还有动物。

  一个多月后,洪水终于褪去,人们还处在天灾刚刚过去,打算重建自己家园的喜悦之中,那些久居在地底、洞里的蛇也纷纷钻了出来。

  数以万计有毒的、无毒的蛇,同时出现在西宁的大街小巷,人们除了要抵御天灾的后患,还要谨防被时不时冒出来的蛇咬伤。

  当时齐慕只有五岁,爸爸妈妈护着他,躲过了冰冷的洪灾,却在一天晚上被毒蛇咬中,双双丧命。

  或许是太害怕的原因,不管过了多久,爸爸妈妈被蛇缠绕的情景,蛇冰冷的眼神,猩红的信子,一直印在他的脑海中,每一次想起都无比清晰。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蛇,呜呜呜……”

  一个小女孩拉着齐慕的衣角,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问:“班长,是又要发洪水了吗?今天的雨好大啊……”

  她也是当年那场天灾的受难者之一,更准确地说,虞山福利院里有大半的孩子都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齐慕握着她的手,安慰她:“不会的,只是普通的下雨天,别怕。”

  小女孩哭得很委屈,老师们是知道他们情况的,入学第一天福利院院长就说过,这里的很多小孩都怕蛇。

  女老师将孩子们带回教室坐好,男老师去厨房把中饭抬过来。

  大雨淅淅沥沥从瓦片上落下来,老师陪着孩子们吃好中饭,又取消了下午的课,带他们在教室做击鼓传花的小游戏。

  一开始孩子们情绪低落,玩得别扭,也不愿意上去表演节目,老师就主动上台活跃氛围,带动孩子们的情绪,后来男老师们也加入了游戏,场面轻松了不少。

  趁着大家都在看表演,齐慕偷偷睨了旁边的柴思元一眼,却和对方的目光撞了个正好,两个人都立马移开了眼。

  刚才蛇过来的时候,是他推开了自己,要跟他道谢吗?

  应该是要的。

  可是他看起来不像很好说话的样子,万一他不理人怎么办?

  齐慕低头捏捏自己的膝盖,陷入了纠结。

  *

  福利院晚上想泡热水脚得去水房接水,齐慕出去打水时看了眼柴思元空荡荡的床,以及床底地热水壶。

  “走啦班长,再不快点热水要被打光了。”

  同寝的一个小男孩在门口催促,齐慕应了声好,没有犹豫,提着柴思元的水壶出了门。

  宿舍楼背靠一条小河,水房在小河对面,想要过去得走一段路,齐慕他们运气好,刚好接上最后一点热水,比他们晚来的还想接,得等阿姨重新烧。

  走到桥上时,齐慕停下来歇了口气,两壶水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孩来说并不容易,他跟同寝的那个小孩说:“你先回去吧,我站站。”

  小孩‘哦’了一声,走的时候还不忘吐槽:“那个小怪物都不爱跟我们玩,你咋还帮他打水呢。”

  齐慕皱眉:“小怪物?”

  “嗯啊,不爱讲话,稍微碰他一下就发脾气,刚来那天还跟我们打架,不是小怪物是什么。”

  小孩说得很理所当然,齐慕心里却莫名生出了不认同的想法。

  他又想起今天在学校,当时雨下得那么大,所有人都没看见,只有柴思元看见了,并且第一个冲出来把他推开,他觉得,那个小孩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大家都说,他是因为脾气不好,是坏小孩,所以他爸妈才会不要他,大过年的还把他给扔了。”

  齐慕心里已经有些不开心了,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许这么说,他刚来这里什么都不懂,不喜欢说话很正常,而且,你们不去找他麻烦,他会冲你们发脾气吗?”

  “院长和陈阿姨的话都忘记了?之前是我没看见,以后我看见就要告诉陈阿姨了,知道吗?”

  见小男孩不说话,齐慕又问:“知不知道?”

  “嘁!我这不是在帮你说话?”小男孩嘟着嘴,提起水壶就往宿舍走:“才没有找他麻烦。”

  小男孩原本也是和齐慕关系好,想着帮他打抱不平,没想到反被教训了一顿,心里很不开心,而齐慕也没能顾得上哄他什么的,因为在后面的很多天里,他发现好像真的像那个小男孩说的一样,周围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排斥和针对柴思元。

  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故意把他的鞋扔到宿舍门外面,让他第二天下床时光着脚去外面穿鞋;或者在学校收作业的时候,故意把他的作业挑出来,等老师课堂上点名批评时,大声嘲笑;又或者把他的课本拿出来,用笔在上面乱涂乱画,撕掉几页,泡在水沟里……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严重的。

  那天齐慕照常去水房打水,走到桥上时,突然听见小河草丛里传来争吵和戏笑声。原本他也没太在意,毕竟福利院里小孩多,打打闹闹都是很常见的事,直到他听见了……

  “把他给我按住!居然敢咬我,小怪物!”

  立马就有两个小孩跑上去,将柴思元扑倒在草地上,一人压一只胳膊。

  柴思元抬头瞪那个带头的人,眼睛血红血红的,扎在后脑勺的小辫儿早被扯得稀乱,如果不是被压着动弹不得,他大抵会像不受控制的疯狗,将所有人都撕个粉碎。

  “哼,臭哑巴,想咬我是吗?”小孩在柴思元跟前蹲下,直接在柴思元肩膀上踹了一脚:“爷爷我就在你面前,继续咬啊?”

  “啊!”柴思元整个人痛得缩了起来,但还是奋力扭动身体想挣脱开来。

  “臭哑巴,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跟你玩吗?”

  初春的草坪并不柔软,地上的石头将裸/露在外面的手掌下巴硌出红红的印子,柴思元死死咬着口腔内的一侧软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因为你就是个怪物,连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他们不爱你,讨厌你,所以才会把你丢掉,你们这种被爸妈丢掉的人,还有什么脸……”

  小孩面带讥讽,话里字字是刀,齐慕在桥头听到那人提起‘爸妈’两个字,将水壶扔在一边,随手在地上抄了一根手臂粗的枯树丫,走近以后,照着对方的腿就是一抡。

  “在干什么?大晚上不在宿舍,出来打架?”齐慕冷眼看着他们:“再不滚,我马上让陈阿姨过来。”

  被齐慕打了的那个小孩捂着小腿,疼得龇牙咧嘴,指着他骂:“齐慕!你是傻/逼吧?居然帮他说话?”

  “我帮谁说话需要跟你交代?这里的人谁不是没爹没妈的?你用那话来骂他,你存的什么心?是骂他还是骂这个福利院的所有人?”齐慕推开压着柴思元的那两个人,将他护在身后。

  “刚才打你我是用了力气的,现在印子应该也起来了,你想告状就赶紧去告,但我话放在这里。”

  在这堆孩子里,他年龄会稍大个一岁,挺直身板时,身高上有着天然的优势。他将树丫杵在草地上,说得很平静:“今天你们对他说的话,我会一字不漏的告诉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