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闻涛在唐人街认识了几个在同一家医院做康复的华侨。
去国他乡,人们总是会对与自己有着同样肤色和语言的同胞,有着特殊的亲切感,自然而然会想要将对方接纳其中。
所以除夕夜这天,他们邀请闻涛带着家人一起参加新年聚会。
这是闻舒一年多来第一次融入当地的华人圈,他性格孤僻,不喜社交,他记得过去闻涛也不喜欢。
只不过他的哥哥比他更加圆滑,懂得装场面,且从不强迫他与自己一样。
与之相反的,闻钰对此表现得很期待,初来乍到,身边的同龄人少之又少,他希望能多结识一些谈得来的当地朋友。
聚会的组织者姓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在国内时曾是一位家喻户晓的演员,后因一些个人原因不得不退圈来此隐居。
兴许是过去的职业习惯,他待人非常热情,且知分寸。
颇有种老派的英式绅士的作风,加上那张夺人眼球的脸,即便已经年过半百,依旧风度不减。
在人到齐后,吴用叉子轻敲酒杯,示意大家安静,而后款款上台,从口袋中拿出准好的贺词。
枯燥无味的新年祝贺被编排得生动有趣,因融入了国际形势,又多了些分量。
闻钰听得津津有味,崇拜得眼睛都快变成心形。
不仅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唯独角落里的闻舒还在与手里的草莓蛋糕做斗争。
他向来不关心这些。
一名面容姣好的女人走来,手中端着香槟,微笑着询问是否要喝一杯?
闻舒不认识对方,但出于礼貌,他抬起了刚刚还埋在蛋糕中的脸,婉拒道:“谢谢,我开车来的。”
女人挑了下眉梢,伸出手指蹭过闻舒嘴角,带下一块白色的奶油,“你真可爱。”
她的笑容很妩媚,却不似方琳那般带着目的性,而是一种落落大方的展示。
闻舒瞬间害臊起来,涨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想喝一杯了吗?”
女人再次向他发出邀请。
这下,闻舒是无法拒绝了。
可能是一杯,也可能是两杯,带着橘子味的香槟喝起来就像纯良无害的果汁。
对方见他喝得尽兴,便发出进一步邀约,询问是否要去酒窖选点别的口味。
闻舒懵懵懂懂点头,刚要走,手腕被从后拉住。
“不好意思,我弟弟他不太能喝酒。”
是闻涛的声音,带着隐隐不悦。
结束了演讲的吴穿越人群而来,一条手臂熟络的搭在闻涛肩膀上,向妻子介绍道:“丽芬,你身旁这位可爱的小朋友,就是闻先生的弟弟。”
他称呼闻舒为“可爱的小朋友”。
这令闻涛听着很不舒服,感觉对方多少有些僭越。
可实际上,这只是一句不含任何敌意的玩笑话,仅仅是为了拉近距离。
丽芬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又看了眼身旁有些醉意的闻舒,颇有些惊讶:“哎呀老吴,怪不得我没有认出来,这哥哥和弟弟可真是一点都不像呀!”
来自故乡的吴侬软语,听起来绵绵软软,能一路酥到人骨子里。
夫妻俩像是在演戏,表情一致的夸张,彼此对视,却又像藏着什么。
回去自然变成了闻涛开车,对一旁昏昏欲睡的弟弟,他表现得很不满, “在陌生的场合要提高警惕,明知道自己不能喝就不要喝。”
闻舒有些晕车,皱着眉头不说话。
闻涛以为他又再闹脾气,这一年多闻舒就像个易燃易爆的炸药包,随时都会蹦起来大吼大叫,或者毫无缘由的哭泣。
有时候只是因为打碎了一个茶杯,或者忘记拿牛奶。
他都会暴跳如雷然后把自己关到房间里闷上半天。
闻涛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去年冬天,他就该带着自己的宝贝弟弟到另一个四季如春的国度接受治疗。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打乱了所有计划。
他忘了太多东西,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记起,可那些伤害,大概永远都不会被弥补了。
夜里十一点半,闻钰下楼拿平板充电器,发现客厅电视是亮着的。
闻舒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一细细长长的手腕露在睡衣外,软软垂在身侧,看模样像是已经睡着。
这之前他在看一档介绍海洋的科普节目,蓝色的荧光打在苍白瘦削的脸上,将本就清秀的眉目映照得更加柔和,甚至能看到光影在睫毛上跳动。
不发脾气的小叔叔好看得就像一幅画。
这是闻钰对于闻舒的最初印象。
是很久之前,闻舒将他从破烂堆里挖出来时就有的想法。
他是他的救世主。
闻钰很确信,若是当年没有闻舒,自己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世上。
他跪在沙发前,撑着脸颊盯着人看了很久,直到楼梯传来脚步声,他才恍然惊醒,抓起桌上的充电线逃也似的躲了起来。
闻钰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他明明只是下来拿充电线。
直到父亲高大的身躯出现在电视屏前,将那些闪烁着的蓝色光芒完全遮挡。
他才情不自禁的咽了下唾沫,隐藏在黑暗中,注视着闻涛将熟睡的闻舒抱起从沙发上抱起,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走上楼梯。
奇怪的是,他的父亲明明那么讨厌小叔叔,却在做这些事时没有丝毫迟疑。
动作行云流水,就好像他曾用这样亲昵的姿势抱过对方无数次。
这让闻钰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再次狂跳起来。
年仅七岁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只是暗暗想,如果爸爸再也不喜欢小叔叔了,那么就由我来保护小叔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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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每一次除夕,许念都是在陆家祖宅度过。
二十年来头一次,他短暂的飞出了牢笼。
除夕当天,宋淞回家包了整整三盘水饺,下好后打包带到了医院。
许芸正坐在床头,被许昕拿红包逗着叫“姥姥”。
宋淞将饺子摆到桌上,要去卫生间洗手,见许昕脸上带着口罩,苦笑道:“阿姨,摘了吧,多闷啊,芸芸不会害怕的。”
许昕微笑点头,却没有真的摘下来。
从某种角度来说,母子俩都是一样的倔,认定了的事谁来劝都没用。
许昕怕吓坏孩子,毕竟,这或许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春节。
与往年一样,许念给小护工包了个大红包,不同的是,今年他给对方放了长假。
那天从医院出来,他就跟陆文州聊过。
希望对方能至少给自己一周的时间,他想要留在医院,与家人一同过个团圆春节。
陆文州听后没有给他确定的答复,只是在除夕这天很早就回了祖宅,美其名曰体验一把热闹氛围,可做的,都是曾经许念负责做的事。
这期间两人一直都没联系,就连拜年短信都没有。
对此整个陆家无人敢问,就连文惠都是偷偷给许念发祝福短信,却只字不提他与陆文州如何。
大约有五六年了,许念第一次在母亲身边过年。
他竭尽所能的为自己的家人奉献一切,看春晚、放烟花、带着许昕和宋淞还有女儿一起去庙里祈福。
可当宋淞好奇他抽到的是什么运势签时,却被他笑着藏了起来。
眼下许念很知足,那些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都在身边,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让人幸福的呢?
初三这天下了场大雪,趁着雪停的空当,他将母亲接回了自己的小公寓。
望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儿子和“儿媳”,许昕隔着口罩亲了下坐在自己膝上的孙女,“芸芸,爸爸就拜托给你了,替姥姥照顾好他啊。”
许芸睁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懵懂无知的听许昕对自己嘱托,片刻后一咧嘴,笑了。
许昕走的这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陆文州一早就接到了医院电话,赶到殡仪馆时人已经推进去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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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压抑的等候室里,宋淞正抱着许念的肩膀低声安慰,两人离的距离挨得很近,许念偶尔会点一下头当作回应。
陆文州就站在门外远远看着,直到广播开始叫号。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迈进去过一步。
下葬时宋淞和孩子不见踪影,是许念跟几个修坟的师傅一起树的碑。
望着那张小小的黑白照,许念抱着母亲的墓碑不肯撒手。
他将脸贴在上面,泪水落在汉白玉的石碑上,在下滑的过程中就结成了冰晶。
耳畔唢呐声响,噼里啪啦的炮仗如同打在人心上,烟雾缭绕间,他仰起头,注视着被旋风带走的飞灰,直至那些脆弱的黑色纸屑消失在万米高空,不复存在。
他才难过的想,从今以后,这世间将再无归处。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感伤。
擦干眼泪,许念低头看向腕表,嘴角难得的动了动。
现在这个点儿飞机应该已经起飞。
大洋彼岸,有人将代替他照顾他的家人,直至完全脱离危险。
而此刻,他所要做的,就是直面自己逃避了十多年的梦魇。
他已经没了软肋,从此刻起,他将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与男人做个了断。
哪怕将是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陆文州先一步下山,安排送葬的其余事宜,就在他将秘书打发走后,抬头见刺目的阳光下缓缓走出一人。
半月来头一次,他终于再一次在许念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可他并不高兴,甚至有些心痛。
他想,他的爱人一定累坏了,失去亲人的痛苦让对方看起来是那么的憔悴不堪。
紧跟着他又想,或许自己应该更宽容些,再多给两人些时间,等到事情过去,他可以好好倾听对方的诉求,而不是总逼他接受自己的想法。
带着这样的念头,陆文州举步上前,递出了迎接新生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