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人觉得城内已经化作人间炼狱, 然而城内还是有人在沉沦之中苦苦维持秩序。
正在雾都医院进行交流学习的谢恩贝尔医生早在第一例病人出现时,就前往了现场,检查了一番之后留下了一些药剂处方, 并且嘱托附近的人注意隔离, 有相似的症状及时通知他, 不收取看诊费用。
清洗消毒之后, 他找到了市秘书长, 告诉他恐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像是腺鼠疫出现的预兆。 这个市秘书长就是之前和安塞尔与维恩见过的那个, 他对这个外国的交流学者很不客气,让他不要危言耸听,做好自己的事情。
谢恩贝尔本来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又不擅长与人交际, 只能就此做罢。但还是抱着对学习的热忱在空闲时候满城出诊。
过了几天,情况越发地控制不住, 市秘书长想起了他, 把他偷偷叫到办公室,惴惴不安地询问对策。
“我不好说。”谢恩贝尔推了推金边眼镜, 一点也没有记恨他之前的无礼:“最重要的还是先确定下来是不是鼠疫, 才能采取相应的措施。毕竟鼠疫已经在欧洲历史上消失了一百多年了……”
“是。”市秘书长点点头,目光闪躲, 刻意压低声音:“之前鼠疫爆发的时候,存了一批试剂, 已经和它们比对过了, 就是鼠疫, 但又不太一样。之前的药也都不管用。”
“从来没有针对鼠疫的特效药,至少现在为止没有。”谢恩贝尔毫不意外, 垂下眼睛,语气悲悯:“我们只能尽力减轻病人的痛苦,剩下的还得靠他们的免疫力。”
市秘书长惶惑不安地再次点点头,轻声询问道:“这件事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我怕引起恐慌,已经组织人去消灭老鼠了,这样情况会有所好转吗?”
谢恩贝尔叹了口气,虽然他觉得民众有知晓的权利,但此时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做法,若是惊扰到携带病菌的病人,他们逃出雾都四散开来,恐怕又会引起全国范围内的鼠疫大爆发,只能接话道:“肯定会有效的。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染人群,都是我们可以做的。”
市秘书长紧张地双手交握,透过拉下的窗帘看向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好像害怕被披着黑袍的死神发现。
谢恩贝尔放下茶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想了想,转过头,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您知道的,先生,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我都在。”
市秘书长没有回答,谢恩贝尔无奈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那个时候距离封城还有三天。
“你还不回去吗?”安塞尔笑意盈盈地望着正在替他清洗创口的谢恩贝尔,睫毛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
“这里更需要我。”谢恩贝尔语气是呆板的,动作却是轻巧精准的,“倒是您,男爵,您还不打算停工吗?”
“有病例的地区都已经停工了,现在只有西岸区还在施工。那支施工队暂时还是安全的,我封闭了区域,每天消毒杀虫杀鼠两次,进入工地之前也会先测体温,确定健康之后,才放行。”安塞尔垂下眼睛,苦笑一下:“只差最后七天的工期了,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我不是责备您,男爵。相反,我认为您这么做还是保护了他们。如果现在停工,这些工人在家里未必能得到这么细致的防护。而且还会没钱吃饭,到处找活干,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谢恩贝尔听出他语气中的负罪与自责,连忙宽慰:“我只是担心您……”
他轻轻将纱布盖在清洗干净的伤口上,吸出多余的水分:“他们都把错归在您身上,归在这项工程身上,认为如果不是你们,瘟.疫就不会发生。今天只是伤到了手,明天呢?”
“明天?说不定一切都好起来了……”安塞尔笑着,终于敢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那是和突然闯进工地的居民拉扯时,被推到金属架子上划伤的,正好谢恩贝尔路过,好说歹说才将那人劝走。
虽然也有谢恩贝尔来雾都后救了不少人的原因在,但艾姆霍兹在雾都积善行德那么多年,现在的声望却一路下滑,连个外国来的医生都比不过,真是令人唏嘘。
谢恩贝尔严肃的面容也露出一丝笑意,好像被气笑了,摇摇头,很不客气地泼冷水:“男爵,这天还没黑,您就开始做梦了。”
安塞尔随意地耸了耸肩,然后直起身子正色道:“如果我是你,就趁现在还没有被感染,赶紧回国,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你在法国还有亲人,爱人不是吗?别把自己的性命丢在异国他乡。”
“你不会。”谢恩贝尔轻声道。
“我是说……”安塞尔有些意外,微微皱起眉头,想要重复一遍,却被谢恩贝尔打断。
“承认吧,男爵,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你是我,只会比我更拼命。”谢恩贝尔细心地剪去多余的纱布,冰凉的剪刀头擦过安塞尔的皮肤,让他有些莫名的颤动。
“为什么要劝说别人不要崇高,是因为这条路您走得太累了吗?”
剪刀剪过纱布的沙沙声,好像夜晚风吹过雨打过树叶的沙沙声。
“差不多也该明白了吧。这破天气已经指望不上了,总有人要先亮起来,其他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光。”
“只是你拯救了别人,谁来救你?”
这个时候距离封城还有一天。
封城之后,几乎所有产业停摆。
一个月过后,最初的恐慌过去,一个更加现实的困境摆在雾都所有的人眼前——
断粮了。
这个时候冬天刚刚过去,去年储存的粮食已经在漫长的冬天里消耗殆尽,而新一年的粮食还未能收获。
有钱人自然是有自己的粮仓,以前拿出来售卖的陈粮,现在都牢牢地抓在手中,以应不时之需。市场上的流通的那点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已经是失去工作,没有积蓄的平民难以支付的了。
有些人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苦工,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钱,只够买二十天不到的吃食。
此时社会上的矛盾越发尖锐,阶级之间的仇视也越发明显。贫民将目光放在了那些贵族商人的仓库上,他们都知道这帮高高在上白白胖胖的上流人有很多食物,贵族们也知道他们觊觎着,于是雇佣了好多佣人日夜巡逻自己的庄园府邸。
常看到有衣着简陋的贫民与穿着考究的佣人扭打在一起,就为了偷些食物。
不知道是谁开了头,或许是一个还有寒霜的早晨,一声枪响打破所有宁静。
只知道,那之后所有仓库门口的佣人手上的枪.支都上了弹,而被打死的“幸运儿”,他的家人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封口,暂时不会挨饿了。
每个人都变得易怒多疑,每个人都开始歇斯底里,熬过了一天又如何,解封遥遥无期,谁能保证自己能永远活下去?
一个谣言在狂怒的人群中肆意传播,甚至相当大一部分的贵族也信以为真:
女王与大公接连去世,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不是皇家的血脉,而是地狱来的恶魔。下水道改建工程也是假的,而是一群巫师在地下聚会。他们挖开的道路正好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整个雾都都是他们献祭的祭坛,而自己这些没有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平民就是祭品。
不信你看呀,从他登基以来,雾都发生过一件好事吗?而且一切不都是从那个深不见底的地下开始的吗?
人们仇恨的目光看向远处武装完全的皇宫和艾姆霍兹庄园,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
有人失势,有人就得势。
曾经公开和托雷不和的法瓦尔一下成了雾都平民与贵族心中新的标杆与靠山,俨然有拥护他的迹象,甚至有人喊出了“王位,有德者居之”的口号。
而这天,罗切斯特庄园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安,我以为你已经不想见我了……”法瓦尔陷在沙发里,有些倨傲地喝着胡萝卜汁,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屏风后面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
安塞尔没有被邀请落座,也不气恼,就这么抓着帽子与雨伞站在地毯上,轻声开口:“我有件事想和你单独聊聊。” “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法瓦尔瞥了一眼屏风,耸耸肩。
安塞尔垂下眼睛,声音沉沉:“你把亨利接到雾都了对吗?”
趁着封城,消息不通的时候,将他送到爱丁堡的亨利绑架回来,而爱丁堡那边的仆人没办法及时通知,他也没办法告诉那边该怎么应对。将亨利带回雾都,摆明了准备随时篡权登基。
法瓦尔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那些谣言也是你散布的是吗?”安塞尔抬起眼睛,总是温和湿润的眼睛此时疲惫愤怒:“这场灾难,在你眼中是你夺权的仪式吗?托雷好歹还在尽力挽回损失,你却在挑拨阶级对立,煽动群众,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魔鬼?”
“你来就是来骂我的吗?”法瓦尔不悦地皱起眉头,将酒杯用力放在桌上。
安塞尔睫毛一颤,握紧拳头:“我是来请求您开仓放粮的。您有上千亩农田,只要拿出七成就能帮雾都所有人度过难关……”
“凭什么??”法瓦尔气笑了,“我的东西为什么要分给他们?除非,你来作证,证明托雷他就是通过谋杀女王夺来的王位,等亨利登基,我做了摄政王,我自然会把粮食分给他们。” 安塞尔沉默了,现在让他在法瓦尔与托雷之间选一个,他还真不知道哪一个会更适合当皇帝。一个昏庸无能,一个冷血无情。
“你又沉默!”法瓦尔突然暴怒起来,“难道在你心中我还不如托雷吗?我知道你难做,你以为我想为难你吗?可我没有办法!”
法瓦尔绕过茶几走到安塞尔面前,许久不见,他消瘦了不少,看上去不再像之前那样圆滚滚的,多了几分凌厉:“托雷太狠了,那天宫变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在西印战死的卡斯迈伯爵,所有人都被他杀光了!”
他以为托雷自大愚蠢,真正交手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滴水不漏,手段狠毒,那天在场的几乎都是他派系的人,他却毫不留情地找各种由头一个个都杀光杀尽,只有一个例外……
“但凡我能找到别的证人,我也不想逼你……安,你明白吗?他连他的父亲——大公都杀了,唯独留下了你!!”
法瓦尔现在也迷茫得不行,他对艾姆霍兹的打压也是因为他拿不准安塞尔究竟和托雷是什么关系了。托雷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情人,似乎对男女都不屑一顾,登基之后更是没有娶妻纳妾,他怀疑过两人是不是有私情,但是他又调查出安塞尔有一个同性的恋人了,难道托雷真是个情种,单恋也能一往情深吗?
“除了这个条件,怎样才能让你愿意放粮呢?”安塞尔面对质问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问道。
法瓦尔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地抹了一把脸,沉声道:“既然你这么想出头,做英雄,我的粮食不是白拿的,展现一下你的诚意吧……”
他直勾勾地盯着安塞尔那双天真干净的琥珀色眼眸:“如果你跪下求我,我就答应你。”
在他印象中,安塞尔是非常自尊的人,从小就一直挺着背,扬着下巴,哪怕被辱骂了也会挺着胸膛站得笔直如同一个战士那样正面接下一击。他说这话,一来是气话,气好友都抛弃自己选择了托雷,威廉是这样,安塞尔也是这样。二来是想让安塞尔知难而退,也算是拒绝他的请求:他不可能开仓放粮的,只差那么一点,他要等托雷自己退位又或是被民众请下台,然后再像救世主那样巩固自己的统治。
但他没想到安塞尔听到他的无理的话,反而眉头舒展开,将手上的帽子雨伞放在地上,开朗地笑了起来:“那就提前感谢罗切斯特大人的慷概了。”
法瓦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面前天生玉骨的年轻贵族后退一步,撩开风衣下摆,背挺得笔直,就这样实实在在,干干脆脆地跪了下去,膝盖碰撞到地毯发出闷闷的声响。
没有半丝迟疑,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扬起,优雅明快,好像不是跪下求人,而是风度无限地旋入舞池。
“请求您……”安塞尔说着,就要俯下身子。
法瓦尔脸色苍白,也跪坐下去,一把托住安塞尔的肩膀,无措地吼道:“你要是这么高尚,为什么非要架着我?你自己不也有粮食吗,你自己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妍闪厅
“一个星期之前,我已经这么做了。”安塞尔的眼神不避不让,里面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但是杯水车薪……”
“你把所有粮食都分出去了……?”法瓦尔大脑嗡嗡的,安塞尔握上他的手腕,掌心的温热让他好像被放在良心与野心的火上炙烤。
“不止我,卡斯迈庄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了,雾都,已经到极限了……”
“我不知道……”法瓦尔有些呼吸困难,丽兹和伊莎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屏风,屏风内的身影摇晃了一下。
安塞尔注意到他的视线,跟着看过去,心中有了些猜测,手上力气慢慢加大,沉声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市场上哄抬食物的价格是谁指使的?”
法瓦尔茫然地皱起眉头,安塞尔一下明白了,垂下眼睛,嘴唇微微张开,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Sumithong tu esk uf yua o hevi…… "
法瓦尔的眼瞳猛地收缩。
这是他们小时候突发奇想整出来的密语,将所有的元音字母排序,然后都替换成下一个,最后再将主谓宾定状补全部打乱顺序。一开始听起来就好像另一门语言,但是久而久之,听习惯了也就能听懂大意,凭借着这一手暗语,他们四个人孤立全雾都其他的小孩。
法瓦尔很喜欢这个密语,但是随着和托雷的决裂,他们就没有人再用了。有时他和威廉提起,威廉打着哈哈说自己忘光了,反应不过来。
现在突然听到安塞尔说,儿时的记忆一下回到脑海,他声音嘶哑,极其不确定张了张嘴:“Yis,lostinong o em?”
屏风后面的人影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一下焦虑不安起来。
安塞尔紧紧抓着法瓦尔的手,眼睛亮亮的,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莫名其妙的单词,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大雨打在树叶上,又好像中世纪催命的咒语——
“砰!”
猛地一声,屏风后面传来花瓶碎裂的巨响,不像自然掉落,倒像是人为地砸在地上。
安塞尔的声音戛然而止,法瓦尔好像被吓到似的跳起来,满头大汗,神情恍惚,他看了看安塞尔,又看了看屏风,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夫人可能需要我……”
安塞尔点点头,站起身,戴上帽子:“那我就先告辞了,大人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法瓦尔擦擦汗,心神不定地点点头。
安塞尔走到门口,轻轻地开口:“……你害怕吗?”
怎么会不怕?谁想要被封在城中?
可若你不拯救别人,到最后谁来救你?
法瓦尔目送着安塞尔离开,神色复杂,然后匆匆跑到屏风后面。
丽兹站在碎片旁,咬牙切齿,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你答应了他什么呢?”
法瓦尔咬了咬嘴唇,强装镇定:“他那么骄傲清贵的人,都跪下了,我就答应他开仓放粮,反正现在积蓄一点声望也不亏……”
丽兹好像发怒的狮子,一巴掌抽在法瓦尔的脸上,怒吼道:“我是问那个贱.人后来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些什么呢?!”
她心中慌乱不已,她精通好多国家的语言,却一下听不懂,在她心中就好像咒语那样可怕。
法瓦尔背刺了托雷,也默许了她对威廉的刺杀,唯有这个艾姆霍兹,竟然连狠下心拒绝都做不到——还要装模做样让他知难而退,却被他打蛇随棍上,反将一军。
她真的不明白,这个在她眼中只能算清秀的男人是有什么魔力,威廉、托雷也就算了,连不常和他联系的法瓦尔也把他当心中的白月光吗?
如今大事将成,不能再出差错了……法瓦尔害怕,她又怎么不害怕?尤其是她才从胃癌中恢复,身体很虚弱,如果可以,她也想离开,她留下来不就是为了帮亨利登上皇位吗?
法瓦尔被抽懵了,惊讶地看着丽兹,伊莎从旁边房间冲出来挡在自己丈夫面前,呵斥妹妹:“丽兹,这可是你姐夫,你怎么能动手!”
丽兹自知冲动了,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依靠法瓦尔才能成,顿时脸上红白相间。
“没事,妹妹应该是成事在即,有些急躁罢了。”法瓦尔冷冷地开口,顺着爱妻的心意:“但是既然一起谋划,基本的信任也该有的。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总是有点苦劳的,这种事情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丽兹垂下眼睛,乖顺地点点头。
伊莎溺爱地拍拍她的头,然后扑到法瓦尔怀中:“亲爱的,正好你现在没事,陪我去看看亨利登基时王冠的款式吧~”燕珊庭
伊莎的语气甜蜜,笑容天真纯洁,好像灵动的山间精灵。
法瓦尔看着自己的发妻,眼神沉沉,但还是应声笑了起来:“好,走吧……”
他搂着伊莎向楼上走去,在拐角处朝楼下瞥了一眼。
只见丽兹垂着头,焦虑地啃着手指,神情恐怖,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