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 天色已经见晚,冬日寒冷的风再次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维恩从马车上取来厚厚的披风,裹在提着提灯检查工人住房的安全程度的安塞尔身上, 对方露出来的指节鼻尖都冻得红红的, 神情却十分专注, 让人心生怜爱。
“安……”维恩犹豫了一下, 轻轻开口, 神情严肃, 似乎想说些什么。
安塞尔听他的声音立马抬起眼, 那双透亮清澈的琥珀色眸子被寒风刺激得微微泛红,含着泪水,就好像被一面镜子照到心底, 维恩心头一颤, 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来。
“你是想说我这么做太偏激了是吗?”安塞尔浅浅一笑, 和平日的温和相比还是多了几分勉强:“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是吗?”
“……”维恩垂下眼睛, 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着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你会更加温和一点, 慢慢整改整个工地……你也有这个能力与时间, 为什么……”
维恩想起那些离开工地的普通工人脸上绝望痛苦的眼泪,他不相信站在他身边的安塞尔会看不见, 不相信安塞尔看见了会无动于衷。但是,当安塞尔以那种果决决断的态度下达命令的时候,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凉。
上一世, 安塞尔不也是用同样的态度, 冷静又冷漠地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转身离开了吗?
他突然又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和他并不是一个阶级的, 哪怕再温柔再正直,却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法真正共情的。
和他们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同,安塞尔总是带着天然的傲慢,总是有着充足的底气,觉得什么正确便做什么,不畏惧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非黑即白,像童话故事那样完美,正是这种闪闪发光的性格在维恩阴云密布的世界里好像耀眼的太阳,让他移不开眼睛,心甘情愿被融化在炽热之中。
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维恩会想,善良是需要资本的。安塞尔的善良是阳光,干净天真,而他维恩如果还留存着那么一点善良,应该就像挣扎着破土的小芽,脆弱易死,还挂着名为“利益算计”的污泥。
在他还很穷的时候,他将仅剩的钱给落魄的希金斯伯爵买了面包,回去的路上,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没由来地想道:那些钱自己都不舍得用,要是自己留下来该多好啊。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瞬间,少年感激的神情出现在脑海,他的皱巴巴的心又被满足的暖流抚平,他想:值得的,他比我更需要。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想法,让他和安塞尔之间的差距如同鸿沟一般。
他嫉妒,是的,他承认他的卑劣,但又不由自主地被安塞尔吸引。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在安塞尔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望不到边的灰蒙蒙的天空时,维恩觉得他好像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无畏洒脱,他眼中的忧愁茫然恐惧坚定,和刚刚展翅就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雏鹰没有分别。
“作为这个工程的总负责人之一与投资人,我完全是按照程序叫停施工的,为什么不可以?”安塞尔用力摇了摇工人住房的外置铁梯,确定它的稳固程度可以支撑工人上下,卡拉卡拉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语气,增添了几分愤怒与冷冰。
“至于被波及到的普通工人,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们准备好待业补贴,如果他们能达到录用标准,之后也会优先录用。”安塞尔松开手,声音还是那么轻柔温和,之前的种种情绪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维恩有些迷茫,像小猫听不清人说话那样微微偏了偏头。
安塞尔被他的动作可爱到,抬起手想捏捏他的脸,随即在半空中停住了,维恩疑惑地将脸贴上去,却被冰冷的手指冰了一个哆嗦,灵动的眼睛里瞬间充满委屈。 安塞尔忍不住笑了起来,手缓慢地向下,温存地搭在维恩的围巾上,然后帮他重新拉紧整理好。
“安……”维恩见他笑起来的时候,方才的疏离愤怒潮水般退却,心里也松了口气,看了眼后面跟着的工作人员,凑近了压低声音:“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得罪很多人,以后的路就更不好走了……詹斯一个小小的工头,怎么有胆子吞下那么多钱……”
维恩的话很委婉,这也是他明明最早发现员工名单有问题,却没有直接明说的原因。
安塞尔点点头,眼神沉沉:“我知道。”他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维恩以为他要回庄园去,赶紧跟在他身后。
“所以,在你刚刚回庄园的那会功夫,我写了一封信直接上告皇宫了。”安塞尔说得轻松得像喝杯水一样,“他们或许忘记这项工程的负责人之一是皇帝吧。”
维恩头皮发麻,话都说不利索:“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很正常的贿赂事件,却没想到安塞尔直接一封信捅到托雷那里去了。
老实说,上次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一直对托雷心有余悸。但他也能察觉到,托雷对安塞尔有些愧疚,安塞尔推脱生病没有去他的登基大典,他也没有生气,反而送了礼物来慰问。皇宫里发生了什么,维恩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次安塞尔既然写了信,托雷就一定会插手这件事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没必要,停工整顿一下就好了。但是……”安塞尔苦笑一声,从维恩手上拎着的包里掏出好几份信件:“我多事向上查了一点,档案还没收到,就收到了这些信,里面有自罪辞职的,有用撤资停工威胁我的,还有接到举报要对我进行停职调查的……”
维恩接过信,看了看名字,发现有些就是接下来几天视察的工地的负责人,有些职位爵位都高出安塞尔一截,他们执意阻拦的话,安塞尔如果不直接写信进皇宫,恐怕永远会被拦在中途,不了了之。
一时无力感袭来,让他有些说不出来话。
“闹得大吗?”安塞尔抬头看看没有星星的天空,将冻僵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那就是我的目的。”
“如果你想要试验一块钢板的硬度,那么最后都是以它的弯折告终。当我选择追究这件事,就做好了撕破脸的打算,没有回旋的余地。闹得越大越好,让托雷好好看看他将要接管的是怎样的国家;闹得愈烈愈好,这个时候谁伸手就查谁,非得把腐烂的树都连根拔起才足够。”
维恩直觉安塞尔的情绪不对劲,似乎从皇宫回来之后,他就把全部的心力金钱都投在下水道改建工程上,比前世更加狂热,如果不是维恩跟着照顾,他可能会把自己累到哮喘发作病倒才会罢休。
他给自己加的责任太重了。维恩只能想到这个说法,但却又觉得不止这些,眼前温柔男人的苦闷与无奈像没有波浪的暗流,他在其中沉没下坠,连睡在枕边的维恩都毫无察觉。
“我只是想,至少要做好一件事……”安塞尔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眼前浮现的是空旷宅子里的明争暗斗,是阴暗地下室中的眼泪与枪响,是按在枕头上青筋突起的手掌,是胡乱挣扎蹬动的双腿,是熊熊燃烧的火与雪地上的血,是忽明忽暗,似笑非笑的狰狞面目,旋转着,扭曲着,嘲笑着他的无能。 维恩知道,他的下半句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是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安塞尔的视线一直看着工地大门那里,此时突然轻笑出声:“看来今夜,有很多人睡不着了。”
皇家调查队的骏马已经从皇宫的大门飞驰而出,奔向雾都的各处工地。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维恩眼睁睁看着周围慢慢亮起,安塞尔一步步迎着光亮前进——门口不知何时停了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仆人们正手提提灯从上面下来,掀开马车帘子,恭敬地等着他们的主人下车。
摇晃烛火中,维恩能看见那些贵族恼羞成怒的表情与慌乱的动作,往日的傲慢与沉稳消失无踪,就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狐狸,露出自己的尖牙。
安塞尔站定,手撑着手杖,拇指上蓝宝石扳指折射着深邃的光芒,他的表情平静郑重,站得笔直,缓缓摘下斗篷的兜帽,束在脑后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周围的火光簇拥着他。
“睡不着正好,我们都醒一醒。”
桌上摆放的文件摆设被猛地扫落,墨水瓶与石膏像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
“荒唐!”托雷看着被清空的桌面,还不解气,攥着拳头狠狠砸在实木的桌子上,怒吼道。
面前被连夜召见的大臣们一个哆嗦全部都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你们的胆子真够大的……”托雷指着他们,双目赤红,“这种国库直接拨款的工程你们也敢贪污,还层层剥削,给你们一片海,你们是不是最后就剩一杯水?”
“若不是有人告诉朕,你们还要将朕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觉得朕新皇登基,昏庸无能,一无是处,看不出你们的小把戏。若是先皇还在,你们敢动这个心思吗?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朕!”
托雷登基之后的日子也是烦闷不已,大臣如同散沙各怀心思,民间谣言四起,政务多如雪花,还总是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进言,对他想做的事指手画脚。他战战兢兢,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他知道罗切斯特还在暗处看着他,如同潜伏的蟒蛇一般,随时准备将他绞杀吞下。
唯一纯粹些的朋友威廉也在几天前向他辞行,前往西印。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还是想请求陛下在我离开雾都的时候多多照拂我的家人们。”威廉垂着眼睛,情绪低落。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种话,我们……”托雷的话卡在嘴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保证有多么可笑,他可是刚刚为了皇位为了找不到影子的遗嘱,将关系好不容易好转的发小囚禁起来的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子?”托雷闷闷地开口,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血液全部上涌,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等待一个回答。
“本来就该是由您来继承。”威廉坦率地回答,“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托雷欲言又止,威廉没有别的话要说,起身告辞,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此去危险,爱卿当以身体安危为重。”
威廉点点头,转身离开,外面的雪光透过长廊的窗子照亮他半边脸,清透的天蓝色的眼睛中波涛汹涌。
威廉走到门口,和等在那里的父亲对视一眼,一步踏出,便从温暖的皇宫走进飘雪的冬季里。
“威廉!”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对他名字的轻轻呼唤。
威廉回过头,只见托雷穿着单薄的花边衬衫,畏惧外面空气般地站在大开的门口,嘴唇颤抖地扯出一个笑容:“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的,你相信吗?”
威廉突然难过起来,雪花好像飘进眼睛里一样,视线模糊不清。
托雷从小就一直被锁在家里,长大之后依旧没有自由出行的权力。
威廉突然想起来在很久远的童年,他骑在墙头,将锁在大公府里的托雷拽上来,安塞尔和法瓦尔在墙外伸着手接着他们。
他们四个溜到附近的山坡上疯玩,摘果子抓虫子。他和托雷在前面跑着,法瓦尔胖胖的,跟不上他们,安塞尔走在中间,好脾气地捡着他们掉下的东西扔下的衣服,顺带等着法瓦尔。
他们跑累了,就顺势躺在山坡上,轻柔的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带着独属于他们的少年意气,聊着未来。
“我以后要当最好的皇帝。”托雷突然坐起来大声宣布,浅色的眼睛里全是认真与坚定,与长大后的阴冷漠然截然不同:“我要让所有人都爱戴我,人们提起我就会称呼我为‘仁慈英勇的托雷大帝’!”
“那我要当大将军,大元帅!”威廉举起手,兴奋地嗷嗷大叫。
“我给你当宰相,绝对行!”法瓦尔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好好。”托雷满口答应,乐得合不拢嘴,抓起旁边的树枝模仿着权杖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羞涩地看向笑着不说话的安塞尔:“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安塞尔抱着膝盖,想了一下:“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去环游世界,吃各地的美食,看各地的美景,自由自在。”
威廉和法瓦尔立马动摇起来,也想跟着去旅行。托雷在当皇帝和环游世界中纠结了一会还是当皇帝的愿望更强烈一些,他闷闷不乐地对安塞尔开口:“你别走,就留在雾都行不行,我封你做我的公爵。” 令人讽刺的是,现在的托雷真的册封艾姆霍兹为公爵,只是是出于封口与愧疚罢了。
威廉想着往事,站在皇宫门口惴惴不安的托雷逐渐与小时候的孤单的小男孩的身影重叠。
“等你从西印回来,我会做出改变,你相信我吗?”
托雷的语气忐忑无比,好像威廉每次在小黑屋的窗口喊他时听到的声音。
若是从前,威廉一定会抽出佩剑,插在地上单膝跪下,仰起头一本正经地高呼:“是的,我的仁慈英勇的托雷大帝!”
但此时,他只是笑了起来,无比苦涩的。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选择。
托雷神色仓惶地愣在原地。
威廉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去,红绒披风与他火红的头发在雪地里甚是鲜艳。
“七十一家工地,九个有质量问题,十三个涉及裙带关系,二十八个说资金不到位!”托雷几乎要被收到的报告气笑了。
他将一沓纸全扔在跪在地上的一个中年贵族头上,冷笑道:“布鲁诺卿,你可是信誓旦旦向朕保证你负责的工地一点问题也没有,现在呢?”
布鲁诺低着头,不敢说话。
“去吧,去推卸责任,随便抓一个人,说他们绕开了你们,中饱私囊。”托雷笑了起来,笑意却不及眼底,“不过你们可得做好了,否则露出马脚让朕发现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语气中的狠厉谁都能听出来。他明摆着告诉这些老狐狸,我知道你们的手段,你们要冒死赌我发现不了吗?
“臣不敢……”
托雷冷哼一声,转身向寝宫走去。
宰相跟在他身后,待人群远离之后才压低声音开口:“那艾姆霍兹男爵怎么办,我们就这么放任他吗?宫里收到了好多举报弹劾他的信件,是不是应该停职查看一段时间?”
托雷脚步不停,瞥了一眼宰相,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艾姆霍兹卿替朕出头,朕难道还能背后捅他刀子?就让他这么做吧,朕还要感谢他……”
宰相愣了愣,就听见托雷意味深长的声音:“宫中那群倚老卖老,自诩是朕叔叔伯伯,或者干脆只听先皇与父亲话的权臣,朕早就苦于没有由头整治他们了。”
宰相心里发慌,一抬头就看见长廊的尽头站着一个身穿红衣戴着白色假发的英俊男人。
宰相瞳孔一缩,这个人他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女王还在位时的情报机构首领。女王病重的时候,这个机构近乎瘫痪,首领也销声匿迹,他们因此得了些轻松时光,而此时国王的鹰犬再次出现在皇宫之中,怎么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对了。”托雷也看见那个红衣男人,突然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偏过头看向宰相,语气阴冷:“你说,该不会朕的宰相也绕过朕,填满了钱包吧?”
宰相浑身一颤,停在原地,想起来,自己也曾经听命于大公,也属于托雷要清洗的行列之中。
托雷没有管他,继续健步如飞地向前走着,红衣男人跟上他身后。
“父亲呢?”托雷冷冷地问道。
他现在虽然名义上是皇帝,然而实权人脉都在他父亲手上,对方一边推出自己的儿子挡枪,一边又在背地里当着摄政王,好不快活。
“大公阁下在……”红衣男人有些窘迫,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托雷。
托雷心领神会,面若冰霜:“和男人在一起是吗?”
红衣男人点点头。
托雷健步如飞,单手解着领口的纽扣,似乎喘不上气,浅色的眼眸好像野兽一般,语气恨恨:
“他迟早死在男人的肚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