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枪声越来越密集, 好像催命符一般紧追在身后,呛人的火药味直蹿到楼上。
卡斯迈府邸富丽堂皇的内饰被打得乱七八糟,一个飞溅的流弹射中了墙上挂着的巨大牛头骨——它在西印被卡斯迈伯爵猎杀, 辗转运到大英, 又在此刻经历了第二次死亡。
“姐姐!这里!”安娜小姐从房间探出头, 对黛儿喊道, 和她哥如出一辙的红头发贴在年轻的脸庞上, 带着紧张又激动的笑。
黛儿正用力想将一旁的柜子推倒, 拦在楼梯口, 安娜赶紧冲上来帮忙,她虽然看上去娇弱,但耳濡目染下多少还是有点力气的。
“衣柜里有一处小暗室可以藏人。”安娜一边用力一边低声开口。
黛儿眼睛一亮, 恰好这时柜子轰然倒地, 横在了楼梯口。
黛儿连忙拉起她的手,向走廊尽头的房间奔去。她的长裙卷起来系在腰间, 赤着脚, 然而黑色的波浪卷长发依旧精致无比地飘在身后。
房间里,卡斯迈夫人已经打开衣柜里的暗门, 真的有一个黑洞洞的甬道, 正焦急地等着。
黛儿锁上房门,又推来桌子挡住, 然后帮着安娜将卡斯迈夫人推进暗道里。
“姐姐。”安娜让开身子,示意黛儿先进去。
黛儿看了看努力收着裙摆的卡斯迈夫人和暗道内所剩无几的空间, 又看了看鼻尖渗出丝丝汗珠的安娜, 只觉得对方的脸上天真的笑容和干净的眼神刺痛了自己。
这里本来就不是专门用来躲人的, 也是她们身形娇小才能挤得进去,但是两个人已经是极限了。
“你先进去。”黛儿的声音轻轻的, 很镇静,她推了一下安娜的后背,安娜乖巧地爬进去,将腿蜷缩起来,极力缩小自己的体积。
“好了……”空间狭小,她转不开身,刚想回头,就听见身后小门关上的声音。
安娜惊呼一声,挣扎着趴在门板上,却发现门被紧紧抵住了。“姐姐!”
“里面可以呼吸吗?”黛儿的声音传来。
安娜赶紧吸了几口气,空间虽然狭小,但却有缝隙,短时间没有窒息的危险,“可以。”
黛儿松了一口气,靠在门板上,抬起头看着黑乎乎的衣柜顶,自言自语道:“这个时间段,难道托雷真的要称帝了吗?”
安娜还在拍着门板,黛儿皱起眉头,猛地用手肘一撞,压低声音:“小声点,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躲在这吗?”
“可是……”安娜被突如其来的粗暴惊了一下,垂下眼睛,额头贴着门板,声音小了下去。 三道门将屋外的枪声隔绝,然而安娜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振动,好像鼓声,好像马蹄,从额头处传来,一直颤栗到灵魂,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她瞪大了眼睛,将耳朵贴了上去。
“我会保护你们的。”黛儿沉静的声音混进那股振动之中,卡斯迈庄园的护卫都是从军队里带回来的亲信,哪怕已经调出去大半,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击破的。
安娜鼻子一酸,眼泪一颗颗掉落,好像断了线的珍珠,红发沾在唇上:“姐姐,你的心跳好快……”
黛儿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左轮。
托雷从地上撑着起身,张开嘴巴吐出一口血,面目狰狞地抬头看着眼前笔直站着的金发贵族。 “你疯了……”托雷的声音哑哑的,舌头顶着被磕破的颊肉。
“那你喊门外的护卫进来把我抓走吧。”安塞尔眉头紧皱着,神情冷若冰霜。
托雷自然不可能喊护卫进来,他只是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是在替他抱不平吗,为了他打我?”托雷指着地上失去气息已久的年轻男子,“就因为我没有伤心,没有掉眼泪?”
“他救了你!”安塞尔沉声道,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将年轻男子的头发理好,语气落寞:“可你却只想着你的王位……”
安塞尔抬起眼看着他:“我以前觉得你很可怜,觉得是因为没有人爱你,所以你才不知道怎么爱人。但我现在才明白,你就是没有感情。”
大公与妻子是形式上的婚姻,剩下托雷之后两个人便各玩各的。托雷总是待在偌大的大公府,孤孤单单,周围都是恭恭敬敬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仆人。用威廉的话来说,他觉得托雷没有抑郁就算好的了。
好不容易和小伙伴们出来,也只有一周两个小时的时间,有的时候,玩的稍微危险一点,所有的小孩都要挨骂,久而久之除了头铁的三人组,也没人和托雷玩了。
安塞尔很少给人下定义,哪怕是维恩犯了再蠢的错,他也只是说“这件事”做得不聪明,而不是说维恩“这个人”不聪明,然而现在,他却直说托雷没有感情。
托雷显然也很熟悉他说话的风格,一下就听出了不对。
“爱?你不会以为他爱我吧,爱我爱到付出生命吧?他是这么简单的人,那他就当不上我父亲的情人了……”托雷满脸荒唐,语调怪异:“况且是我求着他救我的吗,你以为是他想救我吗?”
托雷摊开双手,又委屈又愤怒,好像全世界都糊涂只有他清醒一样,大声吼道:“他就是个不要命的赌徒,你知道吗,他就赌射来的子弹打不死他,也打不死我,赌注就是他的命,赢了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但是他赌输了,赌输了而已!!”
哪怕知道年轻男子已经死了,安塞尔还是不忍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安塞尔的动作无疑对托雷又是一个刺激,他英俊的脸上血迹未干,嘴唇颤抖,有些了然地点头:“我想起来了,你也有个同性情人……”
“你以后会明白的……”托雷咬牙切齿,“这些人都是势利的家伙,你看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还会不会爱你!”
“如果我一无所有,我就不祈求他爱我。”安塞尔毫不犹豫,朗声道,目光如炬。
“我每一次说爱他就是因为爱他,如果是想用爱困住他,那这种爱对我也没有意义!”
托雷心中一空,还想争辩什么,房间的大门突然打开,外面金红色的夕阳好像洪水一下涌了进来。
挡在门口的高大侍卫身上带着皇室的标志,声音洪亮:“很抱歉打扰两位大人的辩论。”
托雷和安塞尔浑身是血,一站一蹲,围在一个不知姓名的死人身旁,都因为刺目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但是女王有请。二位跟我进宫吧。”
护卫与入侵者乱斗之中,有心思活络的人偷偷翻窗爬到了三楼的卧房。
空无一人的卧室,到处都是价值不菲的物件。
入侵者从抽屉抓一大把金银首饰,揣进怀里,便向着衣柜走去。
听说有钱人就喜欢将宝贝藏在衣服后面,挂在外面展示的都是中等好的,躲在房间赏玩的才是顶级的。
他大概也没想到衣柜里会有人,还是一个拿着左轮的人。
衣柜刚刚打开一条缝,还不等入侵者的惊讶从内心到表情,火光一闪,白色与红色飞溅。
如此近距离,又是对着脑袋,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来,整个头就被掀开。
黛儿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可怕的场景,一下就恶心起来。但还是强撑着伸出一条腿,想要爬出衣柜,将尸体拖到一旁藏起来。
这时方才入侵者爬上来的绳子又有了动静,黛儿机敏地缩回身子,正要伸手去关门。
一抬头,和窗户上带着黑色头套的男人面面相觑。
黛儿的脚边还躺着一具尸体,容貌艳丽染血,蒙面男人显然也愣住了。
黛儿迅速拔枪,蒙面男人也反应过来,拔出枪支,然而就是这愣住的一秒时间不到,决定了两人的命运。
又是叠加在一起的枪声,黛儿重重地砸在门板上,安娜扑了过去,却被射穿小门的子弹擦中肩膀。
“姐姐!”安娜顾不上疼,但又不敢大声。
“我没事……别怕……”
黛儿的大腿被打穿,几乎被力道钉在了墙上,却还是稳住打颤的声音回答道。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没有惨叫,女士左轮虽然小巧,子弹口径却没有变化,射得准的话足够一枪毙命。
真是疯了!
我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黛儿撕开裙摆,扎紧伤口,如果不处理很快就要失血过多。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顺着那个入侵者的绳子下去,就能逃出生天,对你来说这很简单。
可黛儿觉得好累,头晕眼花,一步也走不动。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柜门拉回来。
——下一次再有人打开,就是你的死期。
黛儿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此时黑漆漆的衣柜给了她最后的安全感。
“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黛儿近乎梦呓一般,手上都是湿黏的血液:“威廉……什么时候回来?”
衣柜有限的空间和无限的黑暗,让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变活人”表演的手提箱内。
那个时候她正因为表演失误而被打了一顿,没有吃饭就被塞进箱子夹层里加练。
她柔软的肢体交叠,尽可能减缓呼吸,陷进无限的黑暗与疼痛之中,等着班主喊停,为她打开箱子。
然而她等了好久,等到她昏昏欲睡,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一样。
她害怕起来,却使不上劲,更加可怕的是,她已经有些缺氧了,她甚至喊不出声音。
——救救我。
黛儿的视野里出现了蓝色与白色的星星点点的光,交替闪烁,向前延伸。
她好像站在星河的边上,看着群星的颤栗。
尖锐迅速的拉链声响起,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明亮的光,像是太阳突然出现盖住了星群。
黛儿猛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像溺水的人一样一下坐起身子,正好和打开箱子的男孩脸贴着脸。
男孩是偷溜进马戏团后台的观众,本来只是好奇打开箱子,却没想到里面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他蹲在那里,还保持着打开箱子的动作,突然眼前一花,他从没有见过的比洋娃娃还漂亮的女孩就贴了上来。他们靠得如此之近,男孩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含着眼泪的睫毛扫过自己的脸颊。
他的脸通红起来。
后面的事黛儿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天替她打开箱子的男孩在灯光下如火燃烧的红发。
黛儿猛地惊醒,自己竟然因为失血而意识恍惚,回忆起小时候的事。
“黛儿?!”
衣柜外传来威廉的声音,磁性清晰,带点惊愕,似乎是发现了外面的尸体。
维恩的声音也传来,语速悄悄有些慢,但更加冷静:“应该在衣柜里。”
黛儿还没反应过来维恩在说什么,衣柜门一下被拉开,那个身穿军装,一头红发的青年就好像小时候那样背着光突然出现。
“威廉……”黛儿罕见地陷入迷茫之中,内心被喜悦与说不清的情绪填满。
她的嘴角向下撇去,又想哭又想笑,那一瞬间,她变得不像自己,而像一个委屈的小女孩,她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威廉一发出声音就扑到丈夫的怀里。
“母亲和安娜呢?”浅蓝色的眼瞳略过她凌乱的衣裙与流血的大腿,焦急的声音似乎没有因为她还活着而有半分的放松。
黛儿眼里的星光一下暗淡。
暗道里面传来声音,威廉急忙打开开关,安娜扑进他的怀里痛哭起来,卡斯迈夫人也抽泣着将头靠在威廉的肩上。
黛儿浑身带着比失血还可怕的凉意,好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出团圆戏。聚光灯只照亮了他们,自己拼了命还是在舞台的边缘。
黛儿闭上眼睛,咬住下唇内侧,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自己,你只是为了伯爵夫人的权力来的。
可是内心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冷笑:连一句“你还好吗?”都没有!
“你还好吗?”
柔软的毛毯落下包裹住黛儿狼狈的身体,黛儿睁开眼睛,愕然地对上一双深绿色的温柔眸子。
这种给受惊的人盖毛毯的行为不知道有什么科学依据,但是黛儿的皱巴巴的心却好像被厚厚的毛毯压平了。
维恩扶着她的手肘,将她微微托起:“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维恩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心里却也惊涛骇浪,一路上来,惨烈的场景让他有些承受不了。他想要赶紧离开,却也没忘了亲历这场不幸的少女才是最需要安慰的。
黛儿的动作有些僵硬,腿使不上什么劲,维恩愣了一下,轻声道:“失礼了……”他说着视线向下,才发现黑色的衣裙已经被血浸湿,只是因为颜色很深不太明显,而此时盖在上面的白色毛毯染成了红色。
黛儿看着他,眼神湿漉,好像被雨打湿的乌鸦。
维恩毫不犹豫一把横抱起她,焦急无比地转头大声喊道:“快找医生来!”而原本坐着的地上已经有一大滩半干不干的血迹。 艾伦二话不说冲了出去,门外传来他的喊声:“医生在哪里?医生呢?”
卡斯迈一家也被维恩的大喊惊醒,安娜和卡斯迈夫人扑了过来脸色苍白,方才她们都在暗道里看不到情况,听黛儿说没事,都真的相信了,加上处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一时竟然忘了救命恩人。周围的仆人也一拥而上。
威廉怔在原地,看着突然被簇拥起来的妻子,挤也挤不进去,心中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黛儿知道威廉在看她,但她只是垂着眼睛,神情坚定地望着地面,似乎在沉思。
下睫毛锁着的眼泪,颤抖很久,终于滴落。
威廉的心也随着眼泪砸在地上,这回他确信有东西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