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竟思>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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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从衣袖中取出日日放在身边的竹简,告诉他这东西如何使用,他惊讶地摆弄了一番,眼睛亮晶晶的。我叫他站得离我远些,自己也后退十数尺隐在棵树后,直到确认我们二人听不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然后我扯动了上面的细线,轻道:“楚兄?”

  我怕听不清,将竹简紧紧靠着耳朵,那边他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语调上扬很惊讶地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像山谷间的流水,清清亮亮的,又有几分青年人的磁性。

  这便是成了,我切断联系然后走过去,楚兄爱不释手地拿着那个小玩意儿,又夸我厉害,我道:“有了此物,哪怕你我不在一处也可说话了。”说完我又不好意思地加了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揽着我轻轻揉了揉我的头顶,声音从上面传来,很爽快地说当然。

  他又问我生辰,说要给我备礼,我皱眉支吾着,他道莫不是我的生辰已经过了?我才期期艾艾地说其实今天就是我的生辰。

  他睁大眼睛,睫毛很快地上下扑扇了几下,然后不可思议地笑:“我当真是来得巧。”

  他没有问我为何生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采药,叫我难堪,反而懊恼地用手杵了下额头埋怨自己考虑不周,说早知道他就应该带了礼物上来,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摸遍全身搜出几块酥糖来放在我手心。

  他的手掌包裹住了我的,热意顺着酥糖传递过来,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嘴颤了颤,说能在我生辰这日见到他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楚兄神色微怔,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很认真地瞧我,然后拉过我的胳膊低头抱了抱我。

  我将头抵在他的肩颈处,又在他耳边说希望以后我的每个生辰都能见到他。

  他抚摸着我的后背,胸膛震动,沉沉地说一定会的。

  大家都不在意我的生辰,有时我看着怀霁庆生时师尊微笑和蔼的模样也会羡慕,可久而久之,失望落寞积攒到一定程度,我便连自己都不太在意这生辰了。

  然而楚兄在意,而且除了他,再没旁的人会如此了。

  楚兄见我发愣,便低头在我腰间窸窸窣窣了一阵,原来是为我系了一个香囊,他说此香安神祛秽,叫我好生带着。

  我拿起一闻,果然是很舒服的味道,心中又暖了几分。

  然后他便陪着我在这林间采药散步聊天,他说他家离天穹山不远,家中兄弟姊妹很多。我微微有些羡慕,自上次看灯之旅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很爱热闹的,而天穹山上永远只有四个人,并且各自不相见。

  但楚兄苦笑了下,他说有时候人多也并不热闹,反而比一个人更孤独。

  我半懂不懂地看着他,他弯了弯嘴角说:“现在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你觉得孤单吗?”

  当然不,我摇头。

  “就是这样,只咱们两人在一处也很热闹,可我和我那帮兄弟姐妹们在一起时还是冷清。”

  我好像有些懂了,就好像哪怕我们师兄弟几人全聚在一起依旧很寂寥,可我在楚兄身边时会感觉温暖。

  我一身粗衣短褐穿过张牙舞爪的树枝,而楚兄精致的衣袍被树枝划烂,脸上也灰扑扑得多了尘泥,但他不甚在意,只专心低头看我,同我说话。

  直至太阳没了半个,晚霞洒满整片天空,我怕夜色降临他不好下山,这才催促着他快走,见他也依依不舍,我拿起竹简对着他挥了挥,示意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说话,他这才顺着小路走远了。

  快活的时光总是这么快。我独自回去的时候还在回味林中的一天,在我第十八个生辰,楚兄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切像一场梦。而他从林叶间探出个脑袋冲我笑也好似只是上一秒的事情。

  我握紧了竹简,走到山门口,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怀霁。

  我与他有好几日未见了,偶尔碰到也都不说话。我倒是面无表情,无知无觉,而他总是愤愤看我,一副恼怒的模样。

  我沉默低着头想走过去。

  但他脚一迈拦在我身前,他身量比我高些,我不得不无奈抬头看他:“怎么了?”

  他好像还是很生气,但语气莫名带了点委屈:“你今日去哪里了!”

  “我去采药了。”我将竹简收好,提起精神来应对他。

  怀霁狐疑地扫过我身后,嘟囔着:“总是往那破林子里跑,也不知有什么好的!”

  我皱了皱眉,问:“你有什么事?”

  他左手似乎一直握着什么东西,然而还未等他将手掌摊开,他的视线突然往下凝在我腰腹处。

  我低头一看,瞧见那个做工精致的香囊在我衣角遮掩下露出一点鲜艳颜色。

  下意识的我就把香囊往里藏了藏,然而他已经看到了,声音一下子冷了:“这是谁给你的?你今日偷跑下山了?”

  “我没有。”我收紧扣在竹筐背带上的手指:“我今日没有下山。”

  他:“没有下山?那这香囊哪来的?”

  “这香囊的料子。”他冷笑了下:“我知道了,是你那楚兄给你的?他真的上来找你了?”

  我抿起嘴,不说话。

  我们沉默相对半晌,他说:“扔了它。”

  我说不可能。并且说他这样无理取闹很讨厌。

  于是他勃然大怒,说我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呛他,自从认识了那个姓楚的便处处和他作对。

  他真的多虑了。我从未要和他作对,是他一直都在针对我。从前他那些任性的脾气我并不在意便都忍了去,可如今我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他却还要从中作梗,我便是有再好的脾气也再难忍耐。

  于是我直接说我做什么认识谁都和他无关,是他管得太宽了。

  他两只眼里酝酿着怒火,咬牙切齿道:“我管得太宽?你知道他是谁就去同他做朋友?他不过贪图你容貌就来招惹你,随便一点手段你就被迷成这样了?”

  “那你又知道他是谁?”我反问他。

  怀霁嘴唇蠕动了半晌不说话,我道他根本说不出来,便继续反驳他:“我只知他对我很好,是真心与我相交,而且他为人温柔端方,绝不曾像你这般蛮横不讲理!”

  他当真被气狠了,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好,我管不得你,那我便将你同这人私相授受之事全告诉了师尊去,看他管不管的了你!”

  我任由他拉着,也不管手腕的疼痛,说:“随便你怎么说,我与楚兄清白的很,那你便让师尊打死我吧,反正上次我已经因为你挨了一顿鞭子,再来一次又如何?”

  话音刚落,在我前头的脚步便停了下来,怀霁似乎是盛怒之下反而平静下来,转身放开了我,然后张开了他另一只一直握着的手,里面是一串很眼熟的手串,丑陋得新奇。

  是灯会那天我曾拿起来看过的手串。

  怀霁冷冷看着我,手掌一翻,那木串就落在地上了,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踩了上去,我听到了木珠碎裂的咯吱声,他轻轻说师兄,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我与他对视一眼,那里面黑漆漆的带着阴霾。

  然后他擦过我的肩膀走了,靠近我时又说:“师兄,那日我是真心邀你去看灯的。”

  他那一脚注了点法力,待他走后我低头一看,手串已化为齑粉,与四周土地融为一色了。

  我看着土地愣神。

  一瞬间我好似成了那随意践踏人真心的坏蛋。

  然而就像我没想到他会记得我的生辰一般,我也想不到他的真心竟是靠威胁我与他下山来表达。我看不懂他的任性,看不懂他的自以为是。

  应怀霁就是这样的人,我因他受罚,他逼我再次下山,想用一场灯会弥补。我的生辰,他买了我并没有说过喜欢的手串,然后在我面前碾碎了它。

  他要我只接受他的恩施,拒绝所有人的温柔,可他从不问我想不想要,需不需要,且他自以为的善意里往往裹挟的东西尖锐至极,总将我扎得鲜血淋漓,我实在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