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竟思>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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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嗫嚅着唇说不出反驳的话,我知道断袖为何,是男人喜欢男人,是有违阴阳,是不被容许的。

  怀霁见我这副面如死灰的样子,反而抚上我手臂,突然散了所有尖锐怒气,此刻又一副亲亲师弟的温和面孔,说:“师兄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我艰难地扯动了下唇角,万分清楚他口蜜腹剑的性子,转身落荒而逃了。

  我是断袖,自清楚了这点,就须得注意避嫌。虽然平日也无人同我亲近,可若是因此打扰冒犯了诸位师兄弟,便又是我的罪过了。

  如今只小师弟怀霁一人知晓此事,他说为我保密,又不知这话有几分可信,我很害怕师尊和师兄们知道。

  因为我很有自知之明,在天穹山上,我向来是不讨喜的那个。

  师尊如高山雪莲般不可攀,成年累月地闭关,从他在山下捡了我回来到现在这十几年间,我与他见面寥寥数次,而大师兄和二师兄则常常会被他召去洞府授课,每每出来,修为都会大增。

  我看着艳羡,但实在没有这份宠爱,便时时督促勉励自己勤练勤学,流的汗吃的苦并不比他们少,可天资这东西摆在那里就是道不可横亘的鸿沟,硬生生在我和他们之间劈出一条天堑来。

  也许师尊早就发现我资质愚钝,所以不愿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看到我进步迟缓便如同早料到一般地训斥几句,批我愚拙恇怯,难成大事。

  他总是皱眉看我,厉声呵斥,我从未见过他温言和语的样子,至少对我不曾有。

  只是我本也没想成就什么大事,想着快乐过好这一生便可,师尊总有两位惊才绝艳的徒弟可为他光耀门楣。我努力这些也不过是不想辜负他对我养育之恩,加上少年心性总有股不服输的劲儿罢了。

  天长日久的,我也发现了我平庸的事实,对结果便也不强求了,更不似初时那般沮丧难过。

  我感激师尊养育之恩,但也知晓他对我厌烦至极,便不做那讨人嫌的去聒噪他,只安安分分呆在自己院子里日复一日的练,练得痛快,淋漓尽致地累过了,我便安心快乐了。

  怀霁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贪玩的。师尊曾唤他去听受点拨,然而他嫌太麻烦,竟是一次也没去过。

  他如此拂师尊面子,师尊也不曾恼过,不仅纵容他懒散不上进,反而说过他资质上成,年纪小爱玩些也无妨。

  想来也是,他本就是含着金叶子长大的世家公子,幼时被送来这天穹山学艺,即便他嚣张跋扈,可性子活泼,嘴又甜,比沉闷寡言的我不知有趣几何,独有一份任谁也难以拒绝的热情。

  怀霁不事修炼,修为比我还低些,但毕竟家大业大,手中宝物灵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便经常下山玩乐,倒也从未吃过什么亏。

  相比师尊对我的严苛训诫,其余二位师兄便讨厌我讨厌得各有千秋了。

  大师兄从不与我说话,少时我见他风姿俊秀,修为进步一日千里,不禁心生亲近仰慕,大着胆子向他讨教。然而我人到他面前,他也不曾正眼看我,我一说话他就闭眼,对我的一句句师兄置若罔闻。那时我年纪小,只觉大师兄如天上下来的人一样好看,见他不理我就伸手拽他衣袖,笑着小心翼翼看他,结果他当即起身就走,独留我一人在原地尴尬难过,从此长了记性不再敢靠近触他霉头,平日相见也只如陌生人一般。

  但其实时间久了倒也还好,他只是视我如空气而已,比起我那二师兄,桑流云师兄简直是温和了。

  我最害怕阴晴不定的二师兄,比对师尊还怕。

  师尊训斥我还有缘由,或是嫌我懈怠,或是对我不耐。然而二师兄此人有时笑有时怒,性子着实古怪,一旦心情不好就来拿我寻开心。他善制蛊,便总拿奇怪的蛊虫折磨我,要么叫我身上奇痒难忍,要么叫我浑身发痛几日下不得床。

  总之,二师兄看着我痛苦流泪的模样心情就会好,他日夜守着我,看着蛊虫在我身上作祟,看我哭着求他,美丽的面孔兴奋地扭曲,直到我实在受不住了他才会解蛊,然后扔下瓶补药扬长而去。

  我这二师兄似乎来自南疆的某个部落,我并不清楚,在我心里,他很像某种色彩鲜艳的蛇,美丽但有致命的毒性。我曾与师尊哭诉过他的欺辱,然而只得来句师兄弟间玩闹不可生龃龉。

  原来只是玩闹。

  也许师尊说的没错,二师兄为人阴狠手段毒辣,但从不拿他那些毒蛊来折磨我,除了让我痛苦过一轮并无什么旁的伤害,我合该感谢他才对,是吗?

  如此说来,小师弟倒是这之中唯一与我正常相处的人了,虽说他脾气不好,时常莫名其妙地发火。但他下山玩的时候总会给我带些话本,零食,我瞧着稀奇又喜欢。

  偶尔他也会偷偷带着我下山,去踏青,看戏。虽然师尊不许,但有他做掩护,还从未被发现过。

  只这次他带我去了妓院勾栏,我很不喜欢。

  我还为断袖一事烦心,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我居住的院子。我走进去,却见屋门大开,门内背对我坐着个人。

  那人如墨的长发披在背后,头顶带着白鹤云冠,周围隐约有些雾气缥缈,恍惚间我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师尊闭关的洞府,不自觉后退几步。

  那人转头看我,正是我那冷面师尊。

  我一时不知是先请安还是先下跪才好,就愣在原地,师尊冷冽的长眉一扫,看到我时顿皱了起来,不等我说话,一挥手,我双膝便有如千斤重,啪得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师尊……”我讷讷,两方膝盖火辣辣地痛着。

  不想我好容易下山一趟,正巧撞上出关的师尊。看他这脸色想必已经发现了我偷跑出去的事,我低下头,心虚地看着地面。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你下山?”师尊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犹带着寒气。

  “我错了,师尊。”我最擅长道歉,每当师尊斥我迟钝痴顽,连最简单的诀都使不好,我便立刻说我错了,纵他对我千般不满也不好再大发光火。

  我想这次大概也会是这样吧。

  直到一道破风而来的鞭子打在我的背上。

  我没有任何防备,一下痛得弯了腰,眼泪刷得就落了下来,我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师尊,他往常对我虽严厉可从未打过我,这一下真叫人猝不及防。

  我望着他,见他面无表情,只隔空操纵了那长鞭来训诫我,甚至连衣角都未曾拂动半分,还是一尊如玉的雕像,威严肃穆,是来世间执掌正义的仙人。

  但瞒他偷摸下山的确是我的错,于是我咬牙受了这一鞭,埋下头默默流着眼泪。

  我院子的门又被打开了,那三位师兄弟走了进来看我跪着受惩。怀霁走在最后面,却最先喊了一声师尊好。师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又是一鞭狠狠落下。

  鞭尾扫过地面,激起一点尘土。我咬碎了牙没有出声,只一双眼通红着流泪流得更凶。

  “知错没有?”

  师尊这话问得实在可笑,我早在刚跪下那刻就说错了,如今还要用这鞭子逼问什么?

  但我还是又重复了一遍“我错了师尊,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师尊的声音像是从九天外传来,模糊缥缈,带着高高在上的神意。

  “我不该偷跑下山,不该不听师尊的话。”

  好痛,真的很疼。我行尸走肉般答着,数鞭下来,肉体仿佛已经与灵魂脱了界。

  “你不仅违背我的嘱咐偷跑下山,还拐了你师弟去烟花柳巷,太让我失望了,罚你禁足一月不许出房门半步,流云,你看着他。”

  “是。”

  我在痛意中抻直了脖颈去看怀霁,脑袋嗡嗡地响着。我若是有能拐了怀霁的本事,怕早就步入大乘,羽化登仙了。

  可怀霁不言不语地冷眼看着我,分明是他的主意,我却平白被按上诱拐的帽子挨了这一顿罚。从来都是这样,他们都可以随意出入山门,只有我不可以,只是因为他是师尊,我是他的徒弟,便必须这样无条件地顺从他,连半点反抗疑问也生不得。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话很重。可我清楚知道师尊对我从未有过什么期望,又何来失望?

  最后一鞭随着大师兄的应答而落下,我心头闷着气,一口鲜血吐在眼前人的雪白袍子上,他扶我起来。

  我定神一看,竟是二师兄施烺。

  后背的伤口仿佛更疼了,他钳住我的腰,我抖了抖被迫靠在他怀里。

  怀霁跟着师尊身后出去了。大师兄回头也不看我,只对着我面前那一小块土地,仿佛那才是他的亲身师弟,说:“从今日起,一个月不许出去。”

  我疲惫地闭上眼,许久还不闻他离去脚步,身后二师兄落在我腰上的手突得紧了紧,于是我费力睁眼,却只瞧见大师兄一个立整的后脑勺已经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