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义符>第86章 共谋

  白狄族中不似汉人中讲究人伦义理、血亲不婚等礼义廉耻,父妻子继、兄死娶嫂之事都属寻常,叔叔娶侄女、外甥嫁舅舅等联姻之事亦是常有,故而达兰此言一出,殷错虽然怔住,却也是不由得心下一凛,不自禁地信了八分,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不觉脸露苦笑。

  殷错看向达兰,他昔时见到阔连父女时,达兰尚且还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眼下却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十分端丽,不由得更觉苦涩,心道:“小姑娘倒是多虑了,阿术真同我这汉人男子厮混算什么道理,这确是误入歧途。倘若他当真想要弃暗投明、重归正途,我殷错再是不肖,却也万万不敢阻拦他的,又怎有脸面再在这里留着碍眼?”

  两名侍卫听得达兰吩咐,立时便上前一左一右将殷错擒住。

  达兰看向两名侍卫,拉长了声音说道:“拖到无人的僻静之处再去下手,越少人瞧见越好,可别腌臜了地方!”

  殷错虽感神伤,但也深知眼下倒也并非是痴缠儿女情长的时候,片刻工夫后便心下已有计较,并不另行争辩反抗,只佯作顺从模样,任由两名侍卫将自己押住,拖下了后堂。

  两名侍卫将他捆住了,拖去门外暗巷处,一名侍卫按住了殷错,另一名侍卫则正待拔刀,却听碰的一声响,殷错内力外泄,使劲一崩,手上所绑绳索便立时断了,跟着快无绝伦地反手一手肘撞中身后押着自己那侍卫胸口要穴。

  那侍卫穴道受封,顿时上半身麻木起来,双手动弹不得,另一名侍卫大是骇异,忙即也提刀来砍,殷错忽地一掌挥来,击中他手腕,反手一扣,便将他手中长刀给夺了过来,跟着顺手一横,用刀柄蓦地撞中那侍卫神庭,将他击昏在地。

  殷错轻易打晕了这两名侍卫,立时便从一人身上除下了他的衣帽,披在自己身上,稍事乔装,便立时从暗巷中溜出。

  他一面留神遮掩,一面便飞檐走壁,往城门去。他轻功卓绝,不过多时便已至这荣河郡的城楼南门奎星门处,但见这四下城防守备甚严,城门内外各站立着两排兵卒,全都佩戴刀兵,百姓出入城门,虽有腰牌或是文牒出示,但均自严加盘问。

  殷错见状不由得微微蹙眉,握着那侍卫处夺来的公主府腰牌,在旁暗暗清点守卫人数,心道:“若是这些个兵卒发觉我对答不对,拆穿了西洋镜,可就大大不妙。但眼下别无他计,若是给他们发觉我是个西贝货,硬闯恐怕是要闹出大动静,到时候招来卫队更是麻烦。”

  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拿定了主意,倘若走漏了行迹,他便宁可出手杀人也要闯出城去,于是径直走向城门。他正踏前数步,忽然间,背后传来一阵阵喝道之声,殷错皱眉回头看去,却见远处过来十几名健仆,执着藤条鞭子驱逐闲人。过路百姓纷纷往退让,又见转角处驰来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乘富丽堂皇的金饰辎车。

  几名仆从奴隶在旁侍候,马车停在城门口,车内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揭开锦帷,却正是达兰。

  殷错心下一凛,却见达兰倒是没了那副颐指气使的愠怒模样,反倒是微微一笑,朝殷错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殷错虽感惊诧,脸上倒是不动声色,依言便跟了过来,混在侍卫之中,低头在旁侍奉,丝毫不见有异。果然那城防守将见得公主驾临,亦是不敢多言,均自恭恭敬敬地将一行人送出城去,对殷错更是毫无疑心。

  出得城来,达兰伏在窗棂旁,用汉语说道:“小王爷上来罢,我送你一程。”

  殷错微感讶然,便道:“男女有别,不敢惊扰公主。”

  达兰笑道:“我们伊特赛人可没这么多规矩讲究,我都不计较,你倒还腼腆起来,一点也不磊落坦荡。”

  殷错微微一笑,只得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公主,恭敬不如从命。”

  他说罢,便纵身跃上马车,掀开锦帷,坐在达兰身侧。

  达兰说道:“小王爷,我先向你道歉,我那两名手下当真是脑子不大灵光,没好好听懂我的话,我本想让他们俩带你出城,没想到他们却会错了意,得罪了你,对不住啦。”

  殷错心下诧异,忙道:“不打紧,多谢公主送我出城。”

  达兰支着下巴打量他,目中都是揶揄之色,笑道:“你跟阿术真说得一样,脾气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方才那样骂你,你也不恼怒么?”

  殷错听得“阿术真”名字,心下一酸,低声问道:“阿术真要你打发我走,是么?”

  达兰格格一笑,道:“正是如此,我们鄂里罕阁下见了旧相好之后,大大地不高兴,他是断情绝念啦,恨不得救了孛尔卜丽出来后直接跟着他大师兄去当喇嘛呢,只不过他那旧相好却是绕指缠柔,见了他就要贴锅贴似地贴上来,甩也甩不开。双修之后我们鄂里罕阁下本就大大悔恨,但终归欠了人家解他走火入魔之噩的人情,也不好动刀动武的不客气,就只好打发我这个未婚妻去做恶人了。”

  殷错见她笑容中又是戏谑又是狡狯,十足似个爱作弄人的顽童,倒是没什么恶意,不由得也是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如此,倒是劳烦公主了。”

  达兰笑道:“这有什么劳烦不劳烦,我是阿术真的未婚妻,夫妻一体,替他整顿后宅难道不是应做的么?”

  殷错倒是愕然,说道:“你……当真是他未婚妻?”

  达兰说道:“是啊,我那好父汗成日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夜里睡觉都要枕头下藏把刀不敢睡熟,生怕人家要来杀他篡他的位,他对阿术真就更是不放心啦,死命要我嫁给阿术真,做他的眼线盯着阿术真,唯恐阿术真要造反。”

  殷错哑然失笑,说道:“我先前还当阔连待你挺好的,他这么多年也未曾新娶,膝下就你一个女儿,旁人都道这当真是掌上明珠了。”

  达兰撇了撇嘴,道:“他平日里装装相,那算什么待我好?他要卖女儿的时候照样也是高高兴兴地卖了,若是要着恼也最多不过是旁人出价出得低、他不干亏本的买卖而已。”

  她说罢,笑容中讥刺之意更甚,嗤笑道:“他倒是会给脸上贴金,说什么不另娶是舍不得亡妻,其实分明是他唯恐多娶个老婆、多生个儿子要分他的权篡他的位。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干多了兄弟阋墙、弑父杀子之事,便也时时刻刻疑心旁人要跟他一样,故而他是谁也信不过的,只觉得人人都是觊觎他的皇位、觊觎他的权势,连亲兄弟、亲儿子也信不过,他才不敢冒这个大险呢。”

  殷错叹了口气,说道:“但凡为人君者,没有不是这样的。”

  达兰道:“是啦,万幸我是他女儿,否则他也要将我杀了,唯恐我篡他的位了,女儿倒是好得很,比儿子有用得多,还可以替他联姻,他这皇位坐得是更稳了。”

  殷错微微摇头,问道:“所以阔连便欢欢喜喜、敲锣打鼓地命人送你过来和阿术真成婚了?”

  达兰点了点头,随后却蓦地掏了半枚虎符出来,笑容中甚有得色,说道:“不过他可想不到,我将他的虎符盗出来了。哈,待得他发觉手中那个是假的,可别气得发疯。”

  殷错大为吃惊,万料不到达兰竟这样胆大妄为。

  达兰又拿出了半枚虎符出来,这却是阿术真给她的,她将两枚虎符严丝合缝地拼在一处,朝殷错道:“小王爷,阿术真是立时要领兵去救孛尔卜丽的,故而才将他的那枚虎符交到我手中,眼下两枚虎符都在我手中,这连同荣河郡的三个军镇、十万的铁骑都是在我治下,可是眼下唯一碍我事的便是弥里石烈这奸贼了。小王爷你如若与我一同谋事,替我将弥里石烈铲除了,我便送你一封大礼,怎么样?”

  殷错沉默良久,问达兰道:“你眼下可就当真是在造你父亲的反了,你当真愿意跟你父亲势同水火吗?”

  达兰一笑,说道:“阿术真传信给我,答允我要去蒙池塔救出孛尔卜丽,所以我才偷了虎符过来。”

  殷错奇道:“孛尔卜丽?”

  达兰脸上的笑意却有些消散了,流露出了浑然不似往日少女情态的哀愁与决绝,轻轻地道:“是啊,那个疯女人,被我父亲锁在高高的、幽暗的黑塔里的囚犯,谁也不敢提她,都只当她从未在这世上降生过一样,好似她是只有我一个人认得的疯女人——嗯,但那也没什么,她是我一个人的女人,那也很好。我的妈妈死了,她就做我的妈妈,我的父亲不要她做妻子,她就做我的妻子。我们的血合该流往一处,我们死后的尸骨也应当埋在一处,阿密特的神旨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无论生死,这世上都没有什么能挡在我们中间。”

  殷错先是惊愕,随后却也不免一笑,说道:“我与公主久别,弥里石烈的首级便也只算作是我送公主的见面礼了。”

  达兰也是嫣然一笑,那厢御车的马夫已然停好马车,放下马扎,躬身侍候两人。

  殷错下了马车,朝达兰小施一礼,权作拜别。

  达兰倒也依照汉人礼节,福身回礼,说道:“小王爷好走。”

  殷错微微颔首,边上一名侍从又牵过坐骑,递给殷错。殷错朝他道谢,跟着上马扬鞭,向赤城关驰去,在途中将这身胡人装束的帽子皮裘用手裂碎了,悉数埋入土中,露出了原本的汉人打扮。

  他一路风餐露宿,心事也是颇重,先是想起先前被围攻之时得来的信鸽传信以及被阿术真率军阻截时军中种种异状,思索半天却也未知究竟是何时走漏了消息,也并未想出军中有何人形迹可疑,不由得大是忧心战事,又甚记挂妹妹殷钏与狄、薛、霍等同袍的安危。

  翌日到得赤城关下,眼见日已偏西,四座城门均是紧闭,他一勒码头,驰进城楼前,只见城头高悬着琅轩军、岱渊军、青道军、墨离军的四面大纛,想来正是袁伯当、霍筠及时赶到,已与殷钏、薛牧野等人会和,赤城关既易帅旗,显然已是大捷,顿时心下大宽。

  眼见那城头一队队的守城卫队士卒都均自手执火把守夜,在上面来去巡逻,可见守备颇严。

  殷错勒定坐骑,运气内力朗声说道:“龙勒军主将殷错。”城上守将听得呼报之声,忙即凝神看去,见得确是殷错无疑,顿时欢声雷动,当即去向霍筠、殷钏等人禀报。

  守军放下吊桥,接殷错入城,过不片时,殷钏与霍筠等人也已赶来迎接,引着殷错到得主将营帐之中,给他接风洗尘,又忙禀报赤城关大捷之事,果然当日殷钏、薛牧野所率的岱渊军与青道军这两路人马均在赤城关与白狄兵一通恶战,后来兵力不足,只得向外求援,好在他们突围得当,霍筠与袁伯当的人马虽中了阿术真当日的调虎离山之计一时受阻小月山,但好在未曾纠缠太久,也率援兵赶至,四路汇合,赤城关鏖战数日后终于是大败番兵。

  众人都甚是欣喜,殷钏更是不觉喜极而泣,向殷错道:“我们先前得虞侯来报,说你那边遭了鞑子围攻,待得我们过去的时候,已是尸横遍野,死伤甚多,却又处处寻不到你和狄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真是焦心得很。”

  殷错伸手拍着妹妹的肩,以示安慰,又忙问道:“狄获呢?眼下也仍是未能找见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