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义符>第69章 秣马

  殷错又问道:“你爹爹身子可还安好?怎地我前几日见他喝得药倒又多了几味?”

  殷赦摇了摇头,说道:“太医劝他静养他也不肯,眼下只有一味地加重药量,眼下连批折子也是妈妈在旁帮衬。爹爹夜里时常也是头疼不已,总是要叫杜景之来施针,才好就寝。只不过太医院与尚药局的人治了许久,总也是不大见好。”

  殷错心道:“而今皇帝竟这般倚仗这杜景之,究竟那书生所言是真是假?倘若他所言当真,我无凭无据,又能如何取信于皇帝?”

  他朝殷赦说道:“眼下时局不稳,很多人想要害你爹爹。太医院、尚药局人多口杂,时常走动宫外,委实不可不留心,你是好孩子,要多着紧你爹爹,知道么?”

  殷赦点点头,说道:“我知道的!曲先生前些日子教过我:‘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这是自然之理。”

  他所言的“曲先生”自是太子太傅曲衍,正是当今政事堂参政宁仁山的高足。曲衍尚是武宗皇帝帝在位时高中的进士,素有才名,故而武宗皇帝便将他拨去给皇太孙开蒙。而今殷赦入主东宫,曲衍自也高升东宫三师。

  殷错一笑,摸了摸殷赦的头发,脸色颇为嘉许,但眉间难掩忧思。

  这几日殷错虽已细细留神诸番事宜,但眼下全然并无发觉有何不妥之处,兼之枢密院催促甚急,故而也不敢贸然行事,便只得按捺下忧思,且先走马上任。

  次晨,殷错赶赴枢密院就任,理完公务,立时便赴校场阅兵、检查城巡。

  骁卫军那都统崔惇命两名虞候,各自领兵五营,在校场操练。

  双方持枪,一队队排阵布兵,齐声叫喝,看似声势颇盛,殷错站在高台之上,却不由得蹙眉不语,心道:“这行阵空有玄虚变化,甚是繁复,在这空场上操练自然漂亮得很,但一旦上得战场,那便是千钧一发之际,又哪里来得及待你这般布置?再者打仗之时,城外沟壑纵横,岂容你将山地填平?何况这阵法星散,各兵之间救援不及,只怕要一味畏生惧死,何来斗志?”

  待得这七十二路阵势演练完毕,崔惇上前满脸堆欢,问道:“这七十二阵乃是先帝的御赐阵法,末将悉心操练数年,也不知可还入得小王爷的法眼么?”

  武宗皇帝好大喜功,治下又甚严,朝中便阿谀成风,他自负天纵英才,平日里酷爱钻研阵法,因此京中江陵为了溜须拍马,便只教十六卫兵马依照这御赐阵法来操练,弃了其他韬略不用。然则武宗皇帝少年之时确是追随父亲太宗皇帝挥师北上,知悉行伍之事,可他自登基为帝后便久居深宫,早已不知当下的民情军事,更不能因地制宜,又岂能神机妙算、出阵图决胜千里之外?可见其晚年行事之荒唐。

  殷错尚在江陵之时,便已听过此事,而今更感无奈,心道:“先帝都已作古,他的马屁精倒还是生龙活虎的,果真是‘遗害今犹存’。如我说上一句先帝的阵法不成,好大一顶‘不孝’的帽子莫不是又要压到老子头上来了?”

  他眼下不置可否,手下得看台,走到各营跟前,说道要临时加场“都试”,要众弓手过来,一试身手。

  军中弩手、弓手并不与骑兵、步卒相同,弓手与弩手论功并不在战场以人头行赏,他们在战场上只要无过便可全员得赏,因此这晋官加爵却是多以平日“都试”为准。倘若弓弩手在“都试”中射御、骑驰诸术甚佳,便可赐劳,三甲亦可晋官加爵。反之,他们便也难逃“夺劳”之罚,更有甚者将从弓兵、弩兵营中被逐出,贬为步卒。

  众弓手闻言自是跃跃试试。他们原本听闻殷错新上任统领骁卫军,心中本就颇为惊疑,毕竟殷错虽然出身广成王府,却从未在行伍之间经事,凭空调任骁卫军本就难以服众,更何况殷错纨绔之名在外,他们自然也心中嘀咕,而今一听殷错出言邀战,无不亢奋。虽然将帅并不须亲身上阵,但骑射、武艺到底是行伍吃饭的本事,军中之人自然十分看中,均想见识见识这凭空出来的上将军有何能耐。

  果然他此言一出,只见骁卫营中的弓兵副都统宋恭立时踏步上前,躬身行礼,目中似有不忿之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琢玉兄,久违,小弟还请赐教。”

  殷错微微一笑,也回了他一礼,说道:“宋兄多礼,别来无恙。”

  其时大楚盛行府兵屯田,由枢密院十六卫共统天下兵马,平日里在京中操练、巡防,到得战时,便经枢密院调派前去前线统帅带兵,而京军各卫的府兵又均为世家子弟,他们即所谓“侍官”,从军是为侍候天子左右的荣勋,以谋建功立业。

  这等“侍官”与边塞诸镇募兵募来的“地团”、“乡团”之流大不相同,边塞诸镇均是由当地屯田供给,而这些个京中“侍官”却均是自备武器、火器、介胄与戎具,朝廷除了军粮、弓矢与横刀等并不另外供给,他们虽也有月赐,但这些月赐却也远远入不敷出,故而这些子弟不是出身官吏,便是出身富家,更有不少也如殷错之流乃是勋贵子弟,家境悉皆殷实,否则岂能月月供给这些个刀兵武器。

  因此,京中的宿卫几乎可说是“少爷兵”,不少都是殷错的故旧。这宋恭是郑国公宋兆之孙,也是出身名门,昔日殷错在江陵时,他便已入伍,与权瑛时常走动,故而平日里跟着这帮公子哥来往之时也对殷错颇为挤兑,哪知如今殷错却扶摇直上,竟做了他的顶头上司,硬生生压了他一头,宋恭焉能忍得下这口气?

  故而他如今立时便拔起银枪,翻身上马,与殷错一较高下。

  这都试的科目甚多,自前朝起,便有马射、步射、筒射等等不胜枚举,而大楚立朝后弓弩手更是骁勇,不光要在阵后射箭,兵线补给不及时更要上前肉搏御敌,而骑兵那更是大楚军中十分紧要的精锐,身兼数职,骑射自不必多说,长戟刀枪无不精通。因此到得今朝,大楚的弓弩手、铁骑平日里都试,不光是单单论射靶,更有以单挑武斗论输赢的,与武举相似。

  殷错却将手中义符剑插在地上,并不依仗义符剑之利,跟着回身接过崔惇的长刀,也翻身上马。

  两人上了马,各持刀兵,不再多言,立时一拉缰绳,在战马嘶鸣声中便即交手。

  只见宋恭把马一拍,疾驰冲来,银枪横出,霍然便向殷错的下肋刺去。

  殷错长刀出鞘,倒划弯月,乃是一招“青龙探岳”,刀锋灿如霜雪,挡个正着,火花迸进,跟着内劲一吐,宋恭的银枪顿时便力道落空,向旁斜歪。

  宋恭心下一惊,忙即回身勒马,跟着挥枪一抨。殷错执起长刀,刀尖横劈,将银枪挑开,跟着长刀挺上,坐骑向前踏步,殷错旋身一刀,宋恭矮身避过,跟着银枪猛扎,银枪猛出,攻得密如织网,泼水不进,招招式式颇为凌厉,殷错刀法利落,大开大合,却也是悉数挡回。

  围观众人见两人甫一动手,便是如此快攻,不禁又是诧异又是起劲,都甚感振奋,鼓掌叫好。

  宋恭心道:“这脓包小子去哪里习得这般身手?难道他原先当真是居心叵测,在人前‘藏拙’不成么?”

  他冷哼一声,一夹马肚,提起枪来,一招“怀中抱月”,动如雷震,直取中宫,袭向殷错咽喉。殷错长刀舞开,铮铮数声,竟将银枪上缚的彩绦斩落。

  众人哗然,宋恭脸显愠怒,挥枪挑去,竟是将殷错坐骑眼睛刺瞎。

  那青骢马大声哀鸣,双目骤盲,四蹄乱走,全然不听使唤,宋恭的银枪疾出,横扫而去,他这一着用劲甚巧,虚实莫测,正是为截杀殷错退路,岂知他银枪虽快,殷错身法更是如鬼似魅,晃身移开,跟着在马笼头上弹指一摁,借力跃起,飞身下马,着地一扑,将跌未跌之时获得劈扎而去,手中长刀快无绝伦,嗤的数刀,将宋恭坐骑的四足斩断。

  这数刀正是灵山寺的“地趟刀”刀法,在扶桑岛上殷错经由明沅若传授,而今已然练得十分纯熟,此招一出,宋恭尚未反应过来,便顷刻间跌下马来,好在他身上甲胄甚是坚硬,虽摔得疼痛,却并未受伤,只得是灰溜溜地爬将起来,朝殷错说道:“小王爷好功夫。”

  众人尚未见过这地趟刀刀法,大感新奇,又见殷错刀法确实利落之极,招式精妙,不禁喝彩出声。

  宋恭落败,甚感没脸,又想自己以往与权瑛一干人为伍,与殷错新仇旧怨不少,暗叹一口气,正欲出言自请调任,免得留在骁卫军也要遭受殷错报复,却听殷错说微笑道:“宋兄可觉得我这一招还合你的把式么?倘若合意,我便将这招传给了你,宋兄意下如何?”

  宋恭甚感惊诧,愕然道:“这……小王爷的刀法自然是好的,我……我……”

  殷错伸手拍了拍宋恭的肩膀,微笑道:“我先前听闻宋兄在骁卫军都试中向来都是三甲,独占鳌头,确是不凡。如若我骁卫军连你这么一员大将也容不下,我又有何能耐、‘侍什么官’呢?”

  他又朝众人说道:“如今乱党已然攻入襄州,江陵城危在旦夕,不日便是一场硬仗要打。而殷铎部下骑兵甚众,远胜京军,京军主力多为步卒,弓弩手固然不算少,但如要出城迎战,却万不能仅依仗铁蒺藜、拒马之利对战铁骑。铁蒺藜与拒马等物终归是会用尽,敌方的兵力却是未必便会耗尽,更何况反贼攻势甚疾,未曾等我们布置好壕沟,只怕他们便已打来,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众人相顾默然,心中都深以为然。

  殷错说道:“如要以步制骑,虽然不易,却也并非是绝无可能。想破骑兵围合,要务自然便是要制其机动,这地趟刀专攻下盘,讲究的便是‘翻滚合扫截,跌扑走劈扎’,骑兵失其机动,我方叠阵再上,先戟矛再弓弩,便有纵深,当能困骑兵如陷泥潭。”

  众人精神一振,悉皆称是。

  殷错说道:“眼下我将这手地趟刀传给宋都统,宋都统传由各营虞候、各都都头,教各营步卒练熟,三日后,便到校场推鹿角车出来试练。”

  众兵欢然领命,殷错着手教起,毫不藏私,将这手地趟刀刀法传给宋恭与各营虞候,其余步卒跟着勤学苦练。

  这地趟刀法原是武林的偏门功夫,因其专攻下盘,多用于群殴埋伏,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武林高手自居身份都大多不屑用此法,故而这门刀法而今如此堂而皇之地在校场中由禁军卫士整齐划一地起练,倒也是奇景一桩。

  但这法门确是殷错自从扶桑岛回来后便深思熟虑所想出的。他在塞北随阿术真军中一同北征之时,便见惯白狄骑兵操练。白狄骑兵兵强马壮,远胜殷铎麾下的河西骑兵,那日龙勒城破,广成王府的精锐为白狄铁骑全歼,自然是殷错生平痛事,故而殷错早已反复推演过无数遍当日的残局,更是想尽了以步制骑之策。

  他此法也是奇思,并无先例,故而他虽在众兵面前侃侃而谈,镇定自若,心下确实着实惴惴,但无论如何,尽力而为总胜于坐以待毙,殷错早已决心死战,如若此战不赢,左不过便是护主殉国。

  待传完地趟刀法给宋恭与诸营虞侯,殷错又与崔惇以及中郎将洪平共同参谋阵法。

  武宗皇帝御赐阵法排布起来人数甚众,彼此之间间隔略远,恐应变不及,殷错便只得另行点了数队骑兵,要他们在阵中加紧传递军情,并另行上报枢密院,要他们多造了二十多辆鹿角车,以供城防。

  殷错夙兴夜寐,督促全军练刀不辍,但奈何前线节节败退,不过数日,杂役兵在江陵城外的壕沟尚未挖完,驿卒便已匆匆奏报,说道反贼领兵已至江夏,围堵了粮道。

  作者有话说:

  都试部分按焦天然.两汉都试考——兼论汉简中的秋射,改动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