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义符>第67章 倒悬

  狄获闻言也是颇为绝倒,他想了想,忙又从取出两副人皮面具,一张女相,一张男相,放到殷错手中,说道:“容哥,这是我先前图好玩的倒腾出的小玩意儿,虽是旁门左道,起不了大用,但你且带着,保不齐便当真有什么可用之处。”

  殷错那日虽从他口吻中看出破绽,却也深自佩服他易容术之卓绝,见状不由得一喜,说道:“非也非也,大有用处!江陵城中认得我的人确实不少,有甚要事确有不便,倒当真要多谢你了!”

  狄获一笑,又匆匆教了殷错如何抹胶、敷面等等使用之法。易容之术十分精深难学,似狄获那般能学旁人学得如此惟妙惟肖自是大为不易,一来也是狄获天赋异禀,二来也是他师从大家苦学了一番仿声之术,但仅仅只是用假面遮掩原先面目却也并不甚难,粗粗教些皮毛,殷错便已明其法,忙向狄获道谢。

  三人说罢,就此别过。

  殷错策马疾驰,向江陵城疾驰而去,一路风雨兼程,过得山口,便入得随郡中。

  他入到城中,下得马来,牵着马匹前去酒家打尖,行至闹市一处,只见一匹神骏黑马,四蹄偏偏又是雪白,乃是非同寻常的“ 乌云盖雪”,多是皇族勋贵才能用得起,其中更是尤受殷氏皇族青睐,故而殷错一见之下,当即心下一凛,起了疑心:“这等金贵的马可并非是寻常人家养得起的,此地荒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缘何大驾光临?”

  他不动神色地便进了这酒家,方自踏入,却只见南面座头几名相貌粗豪的汉子原本正在饮酒,这时目光突然齐齐朝向殷错,看到他腰间所悬的义符剑,眼中都甚有惊诧异色。

  殷错亦是微微皱眉,他一瞥之间,却已瞧出这几人举手投足、步履之间难掩武人气度,兼之墙角划有记号,与薛牧野当时与蛇王教分舵联络时所用的大同小异,显然他们均是江湖中人。

  那几名豪客看了殷错一眼,却并不动声,仍是大声饮酒划拳,状似毫不在意,实则眼神时不时便瞄向殷错与他手中的义符剑。

  殷错心道:“不知这几人是什么路数,缘何盯上了我?难不成是薛师兄的仇家?”

  他眼下惟有佯作不知,自顾自招来店伴,点了酒菜,其后余光所及,也正自打量店中,想探明那“乌云盖雪”是谁的坐骑。

  此时酒楼中食客不多,除却南座那几名江湖好手,东面临窗只坐着一名白衣书生,孤身一人,正自饮酒。

  不过多时,店小二便端来酒菜,殷错一看,只见这满桌菜色艳色相映,白的是江瑶柱,红的是鹿脯,黄的是木樨汤,青的是南荠,黑的是什锦葛仙米,偏就没一道是殷错点的。

  殷错心下了然,微微一笑,朝那店小二说道:“老兄,你怎做起亏本生意来?”

  果然那店小二朝南座努了努嘴,神色间颇有恭敬畏惧之色,说道:“是……是南座几位大爷孝敬公子。”

  只见南座一名十分魁梧的黑衣汉子起身走出,端着酒杯,说道:“公子大驾光临,敝乡蓬荜生辉,微薄之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笑纳。”

  他此话说完,抬手便将酒杯平平推出,竟是径直朝着殷错面前飞来,力道凌厉,杯中酒却一滴未洒,足见功夫精湛。

  殷错心道:“我还道你是真心请客,倒不想是朝我显功夫来着。”

  他见状并不起身,一言不发,不待酒杯飞到面前,伸手便在酒杯挥指一弹,当的一声,酒杯便稳稳落到桌上,无形之中便将那汉子的内劲消解干净,酒液却未流出,仍自稳稳当当地在这酒中。

  殷错淡淡一笑,说道:“小弟素来不胜酒力,这杯酒,倒还是请几位兄台饮罢。”

  他袖子一拂,便又那酒杯掷去,那汉子脸色一沉,正待出手相接,哪知手伸到前来,那酒杯却顷刻间四分五裂,酒液哗啦一声泼在地上。原来却是殷错这一手使得乃是暗劲,拿捏得妙到巅峰,初时不见分毫,直到中途方自裂开。

  几名豪客情知这一着乃是他们输了招,脸上却并不见愠色,反而满脸喜色,那汉子更是满脸堆欢,此时朝着殷错拱手说道:“在下温施正,奉尊主幼良郡主之命,恭迎小王爷大驾。”

  他此言一出,在殷错耳中顿时犹如惊天巨雷平地起,原来这幼良郡主正是殷错的亲妹子殷灵钏的封号。

  殷错心下大震,霍然站起,颤声说道:“你……你说什么?”

  温施正伸手拿出一个羊脂玉牌,那是殷灵钏十岁生辰时,广成王夫妇亲自监工为女儿所制,确切无疑乃是殷灵钏的贴身之物,殷灵钏自幼便是戴着这玉牌从不离身,殷错见了更是胸如重锤,连忙问道:“郡主……郡主眼下在哪里?你们如何识得她的?”

  温施正道:“郡主有要事相商,事关重大,十分危急,但隔墙有耳,还请二公子随我们走一遭。”

  殷错心乱如麻,心道:“灵钏向来也不会武功,若是……若是当真是她……她又是从何处与这一干江湖好手结交?又怎地能收服他们供她驱策?”

  他们这番动作,却惹得那东座的白衣书生也频频侧目,见状闻言,却忽然间笑了笑,状似酒醉一般,打开折扇挥了挥,高声吟道:“东去长江万里,内中一个雄夫。胆大能探禹穴,心雄欲摘骊珠。”

  众人均感莫名所以,但也无人理会这醉醺醺的穷儒吟什么酸诗,殷错更是心潮起伏,也无心他人,眼下惟有跟着温施正一干人离开了酒楼。

  几人行至江边,只见一名渔人摇船傍岸。

  温施正说道:“郡主正在这船中,请公子前去一叙。任是奸细再如何了得,却也无法到得这江中探听两位密议,十分稳妥。”

  殷错心下此言倒也在理,但他忧心胞妹,闻言立时便踏步上了那船中,那大船跟着离岸驶开,殷错走近几步,推门进了舱内,哪知青光一闪,数名蒙面汉子埋伏其中,手中各自持着长刀,霍然间便向他劈去。

  殷错情知仍旧是着了道,心下又惊又怒,忙即抽出义符剑,嗤的一声,连剑疾点而来,自左而右激掠而过,不避不闪,挺剑便刺。

  几名蒙面客长刀舞开,刀法均自十分沉稳凌厉,攻势极猛,四下青光大盛,顷刻间便与殷错缠斗起来。

  殷错怒不可遏,一面剑走游龙,一面厉声问道:“灵钏的玉牌你们从何处得来?灵钏在你们手中么?”

  那些个蒙面客不答,殷错剑锋虚晃,剑气森然,十余招后斩断一人手臂,那人长刀落地,跟着殷错左足踢出,横扫几人下盘,碰碰数声将几人踢出船去,坠入了江中。身后两名蒙面客又挺刀刺向殷错右肋,殷错变招甚急,错步避开,义符剑一正,守紧门户,将他们刀招一一化解,几名蒙面客各自刀锋虚晃,朝他头顶砍落。

  殷错翻了个筋斗,将几人腕骨踢断,跟着倒纵开两步,又即长剑暴起,蓦地攻将过来,他出招极快,直取中宫,只听叮叮叮数声,义符剑连划数招,将数柄长刀悉数斫断,瞬时冷光满堂,俱是刺骨剑气袭体。

  剩下几名蒙面客丝毫并不畏惧,长刀纵横,手腕抖动,将殷错的招式一一挡了回去,几人相互照应,刀法泼水不进,殷错急催义符剑,剑招更是凌厉,直指身前一名蒙面客的咽喉,却见那蒙面客蓦地滑步转身,使得竟是“醉八仙”身法。

  这门“醉八仙”旨在模拟八仙饮酒醉态,使起来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好似醉酒一般,但却是形醉意不醉,身醉心不醉,却正是鸿都学宫的独门绝技,此时那蒙面客融入刀法之中,步法当即乱而不紊,手眼身法步配合得丝丝入扣,着实十分精妙。

  殷错得明沅若指教,对这门醉八仙身法也颇有所知,见状更是心下一凛,心道:“这些人都是鸿都学宫派来的?鸿都学宫之人缘何要将我引到这江中来痛下杀手、毁尸灭迹?当年薛师兄派人攻入鸿都学宫,难道他们是薛师兄的仇家么?”

  他这心思稍瞬即逝,便又立时挥剑攻上。

  这厢酣斗正激,忽然间却听轰隆江水声中,阵阵笛声悠扬,犹如鸟鸣般清越,跟着一叶扁舟十分轻巧地在这湍急江中朝着大船驶来。

  那舟上撑船的是一小童,而舟头所立的吹笛之人竟而却正是方才酒楼中所见的那白衣书生。

  一名蒙面客见状,嘶哑声音喝道:“是哪条线上的朋友?鸿都学宫楚祭酒座下,奉命清理门户,不相干的朋友,还是别趟这浑水!”

  殷错心下一凛,心道:“他们果然是鸿都学宫的人。”

  那书生却只冷笑不理会,左足一点,纵身飞跃而过,上得船来,折扇倏合倏张,以判官笔手法点打过来,与殷错左右夹击,几名蒙面客挥刀连连,那书生手法极快,折扇轻拍,顷刻间竟然连毙三人。

  剩下几名蒙面客相顾骇然,立时抽身便逃,纵身跳入江中,游得无影无踪。

  殷错心下也甚惊异,蓦然间又想起这书生在酒楼时所吟的诗,这才恍然,顿时甚感愧疚,连忙躬身道谢,说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那书生只淡淡一笑,说道:“小王爷不必多礼,晚生也是奉敝上之命。”

  殷错愕然不解,却听那书生道:“敝上遣小人有一事禀明小王爷,逆贼殷铎已与尚药局御医杜景之合谋,想要毒害陛下,还望小王爷救驾。”

  殷错心下大震,正欲再此相询,那书生却似是有事在身,又似是不好多言,不理会殷错,立时便转身出了船舱,翻身跃至小舟中,翩然而去。

  殷错无奈,只得到得船头自行摇橹,驱船到得岸边。

  经此一役,殷错更极是忧心皇帝殷镇,策马离去,赶赴江陵城中。

  他凭蛇王教所盗得的假文牒过了江陵守将的盘查,入得城内,待要前去宫城前,又瞥见重重侍卫巡查,顿时驻足,心道:“边关十九城失守后,我与阿术真深入漠北,再无踪影,朝廷如若当我早已殉国,我这般孤身一人前去宫城中,身上并无信物名帖,又有谁能信我?恐怕只会当做了冒名顶替、装药撞骗之人,还未待我见得太子哥哥——不,眼下是陛下了,便要将我打入天牢之中。”

  他踌躇片刻,灵机一动,却又施展轻功,转头离开,去客寓投了店,到得夜间,更夫打了三更,这才沿着街市七拐八拐,到得一处富丽堂皇的老大宅邸,门口牌匾上书栖霞庄,原来却是帝子襄陵公主的府邸。他到得此来,也并不往至门口递名帖,而是径直绕道后院,寻到一处砖墙,纵身一跃,轻飘飘地便翻身入得庭院之中。

  此时四下寂然,庄中侍从、家人、仆妇悉数安寝,殷错此时轻身功夫更是卓绝之极,全然无人发觉,他悄然无声地择路疾行,转到后厅的正房大院,正是襄陵公主居处之地。

  殷错进得院中,却见房中灯火通明,时有人声传出,似是一男一女争吵不休,心下一惊,忙即走近,抹了唾沫,浸湿窗纸,用抽出银针挑破了,朝里望去。

  里面一对青年夫妻正自争吵不休,虽是竭力压低声音,却仍是闹得不可开交,正是襄陵公主与驸马权瑛。

  只见襄陵公主抬手便挥了权瑛一巴掌,怒道:“你吃了皇饷这么些年,这关头倒好意思做这等贪生怕死的窝囊事!你如此行事,置权皇后于何地?又置你权家何地?”

  权瑛猝不及防挨了她一掌,也是气得七窍生烟,强自忍耐,冷冷地说道:“眼下江北全境都在殷铎和萧峥掌控之中,他们的粮饷都够打进南疆了,你当枢密院那帮脓包能打得过岐州道、邠州道那群白头进、红刀子出的泥腿子?不过半月,他们便立时打进江陵来,叛军攻入,你当你还能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公主吗?我念在你我多年夫妻情分,既不忍你命丧黄泉,更不愿见我权氏女子失贞毁节,这才好意劝你,你却这般不识好歹。”

  襄陵公主嗤笑一声,说道:“你自己爱逃命便逃命,想要带权尧走却是万万不能!”

  权瑛闻言顿时又惊又怒,喝道:“你这毒妇!连儿子的命也不顾惜吗?”

  襄陵公主沉下脸来,说道:“你如带权尧走,我立时便向御林军禀报你擅自离京,我倒要瞧瞧,是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权瑛大怒,想到先前在书房中偷听到父兄谈话,心道:“她如要告密,皇帝知我擅逃,我又岂有命活?不如干脆杀了她了事!左右江陵城破后连那病秧子皇帝也迟早要死,这贱人到时候还能有何依仗,又何足畏惧?”

  他怒极之下,顿时恶向胆边生,目露狰狞,蓦然便抢上前去,狠狠扼住了襄陵公主的脖颈,恶声道:“你这贱人既自寻死路,少爷便遂了你的愿,教你同你那些个姘头奸夫到九泉之下团聚!”

  襄陵公主被他扼得脸色发紫,白眼连翻,眼看将要命丧权瑛之手,殷错亦是惊怒交加,未料权瑛此人竟狠毒至此,不惜杀妻,忙即将手中所扣的银针飞射而出,正正刺入权瑛脑后厥阴穴。

  此是人身麻穴,权瑛顿时双眼一黑,碰得一声倒在地上,就此人事不知。

  襄陵公主死里逃生,软倒在地咳嗽不已,抬头一看,却见灯光昏暗下,竟不知何时进来一个青年男子,只见他一身粗布青衫,腰悬长剑,形貌甚是清癯,虽眉目俊秀,却因脸色苍白显得颇有几分憔悴,不由得一怔,随后咳嗽道:“阁下……阁下是谁?多谢……多谢救命……救命之恩。”

  殷错也是一怔,未曾想到他自己自逢大变后,成日不是在漠北飞沙之地,便是在出海风吹日晒,不比先前做王孙公子时养尊处优,自然脸上颇见风霜,不复原先公子哥的雍容模样,加之这深更半夜的灯光幽暗,与他十分相熟的襄陵公主竟一时认他不出。

  作者有话说:

  “东去长江万里,内中一个雄夫”云云按张顺赞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