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义符>第65章 无遁

  殷错此言纯然出自肺腑,明沅若也是既感欣然,又颇觉得怅惘,微微点头,伸手扶起殷错,引着他入得内堂。

  那内堂中布置简朴,陈设也颇肃穆,一张香案摆在两人跟前,香案后的墙上则挂着一幅画像。

  明沅若执着火折子,点燃了香烛,磕了五个头,朝殷错说道:“错儿,给明祖师磕头。”

  殷错抬头望去,只见上面绘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妙龄女郎,相貌秀丽绝伦,楚楚动人,若非明沅若所言,孰能料到这娇娇滴滴好似官家小姐一般的貌美女郎竟是名震武林、曾只身闯入大内盗回公孙悲遗骸的明秋华。

  殷错跟着明沅若跪下,给画像甚是虔诚地磕了头,正式行了拜师之礼。

  明沅若颔首受了,执着香道:“我扶桑岛门下人丁虽少,却亦有百年基业,门下规条均不外乎两条:进善惩奸、保国安民。明祖师在天之灵,保佑殷错承公孙祖师遗风,收复失土,匡扶天下。”

  殷错眼眶微微一红,说道:“弟子殷错忝列门墙,十分汗颜,虽才智愚钝,但日后定然好好习武,忧国奉公。”

  她解释完门规戒律,训话一番,师徒礼成,自此立时着手练武,从打坐练气要诀授起,拳脚剑法,轻功暗器,内功外功一项一项地传授。

  明沅若虽许久未踏足武林,但她自少年时经逢大变后已然性子沉稳得多,在扶桑岛上这廿十多年来潜心练武,此时将《黍离武经》中诸番大道武功融会贯通,功力已臻精纯,固然她本人隐世已久,在武林之中声名不显,但武功之高却可说是独步天下,如今指点殷错来,自然也是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之事。

  殷错身兼戚玉珩数十年的精纯玄门内功,可谓是得天独厚,只是先前仓促间无处得练,丝毫不知如何使用得当,而今既遇名师,又一改往日被爹妈棍棒底下逼着练武也撒泼偷懒、生死不学的死气活样,痛悔前非,自始勤学苦练,当然是“厚积薄发”,况且他父母均是武学名家,天资倒也还算得有几分悟性,纵使练得浑身遍体鳞伤、苦楚不堪也浑然不觉,只顾咬牙埋头苦练,因此进展甚速,忽忽半月下来,殷错身手已与先前判若两人,想来不过多时,便可出师,颇令明沅若欣慰,入夜前忍不住望着沈元君的画像暗自祷祝垂泪。

  这日殷错正自在梅花桩上练纵跃提气的轻身功夫,忽而却见狄获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大老远地便大喊道:“姑姑!姑姑!救命哇!你老人家再不出手,咱们扶桑岛可就要出人命啦!薛教主这回是铁定要归西呐!”

  殷错一听大为骇然,慌忙罢手不练,从梅花桩上跳了下来,捉着狄获连忙询问,一问才知,原来是薛牧野却当真是已有走火入魔之兆。

  薛牧野生性本就颇有几分邪性戾气,颇合邪门内功路数,先前又自毁玄门内功根基,禅定清修之功全失,转投邪派武功后心性更是大为受损,那日他被狄获以波旬魔花暗算之后,心魔袭体,五阴炽盛,竟而提早激起了走火入魔之象,虽然狄获给他喂了解药,却终究还是买埋下了祸根,到得今日终究还是难以抑制,五阴大作,眼看便要走火入魔、血爆而死。

  明沅若听见侍女通传,这也才匆匆从堂中出来,听了狄获之言,细问他脉象之后,也是不禁摇头,朝殷错说道:“去瞧瞧?”

  殷错连连点头,忙跟着明沅若姑侄一道前去扶桑岛藏明馆处。

  只见薛牧野躺在榻上,阖目不察,脸上一阵阵青气隐现,眉睫发梢间寒气阵阵,顷刻间竟已结满了冰霜,已若僵死一般。

  殷错甚感骇然,惊异道:“薛师兄……怎会成这样?”

  明沅若上前抬手一拂,封住了薛牧野的大椎穴,以防气血涌入脑中顷刻间爆裂而死,跟着又疾点他气海、膈俞、血海数穴,将自身真气注入,强行替他通脉片刻。

  薛牧野此时正感周身经脉犹如爆裂般痛楚不堪,此时被明沅若以真气归正更是苦楚难言,身上青筋暴起,痛极嘶吼,便如野兽濒死的哀嚎一般,狄获与殷错怕他挣扎,忙即一左一右上前摁住他,将他紧紧箍在榻上,以便明沅若接着施针。

  狄获朝殷错说道:“蛇王教的内功走得乃是‘七煞炼骨功’一路,心手少阳经有损,此时真气散乱,难以收归丹田,再运气七个周天,势必气逆而死。”

  明沅若一面施针,一面说道:“不错,他体内五阴太盛,我以外力归正他真气,也不过解得一时之困,始终是治标不治本。”

  殷错瞧见薛牧野气若游丝的凄惨之状,想起阿术真,心下一痛:“阿术真也说他们邪派武功难得善终,他……他日后也会似薛师兄今时这般,受此走火入魔的煎熬么?”

  他想到此处,顿感戚然,向明沅若问道:“师父,这走火入魔之噩当真药石无医吗?”

  明沅若顿时沉默下来,她施针已罢,便将银针悉数收拢,朝殷错说道:“世人都道走火入魔之噩药石罔效,但当年明祖师远赴西域,师从密宗学艺,所学亦是邪派武功,她当年四十多岁时便走火入魔发作过一次,但却并未因此而死,仍旧是稳稳当当活到高寿之纪,寿终正寝。”

  殷错心下一喜,问道:“这么说来,走火入魔并非是无药可医?”

  狄获先前也从未听过姑姑说过此事,不由得也奇道:“姑姑,明祖师学兼正邪两派武功,想必是有法子能将化解邪派武功的五阴炽盛了?”

  明沅若叹了口气,说道:“要治其实说易也易,说难也难,究其根本,无非是世上少有人能为他人做到此罢了。”

  殷错与狄获对望一眼,均觉十分诧异。

  明沅若道:“当年明祖师乃是功力极盛之期,不过多时便有走火入魔之兆,她自知死期将至,便立时修书一封,命门下弟子带着陆云庵所赠的焦尾古琴,前去鸿都学宫中将其归还给鸿都学宫的祭酒陆云庵。”

  狄获与殷错闻言都是微感诧异,殷错心道:“我先前听小师叔说过明祖师与蔺白我的大弟子陆云庵之事,他说当年明祖师本想入宫刺杀前朝哀帝,但却为陆云庵所阻拦,因此最终携着武经与公孙祖师的骨灰离开中原,退隐了扶桑岛。如今听师父说来,倒……倒是明祖师与陆云庵间交情不浅。”

  明沅若道:“当年明祖师年轻之时心高气傲,自负身为绝顶高手,却输在陆云庵手下,故而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终生忿忿不已,陆云庵其实却是对她暗许情意,故而便赠了她焦尾古琴表意,奈何两人政见不合,辈份年纪均是难配,明祖师又因修炼玄女妙法,终身不可破处子之身,否则功力势必大为损耗,两人难成眷侣,终究是相忘于江湖。后来明祖师只道死期将尽,倒是对这些陈年旧事就此释然,想助陆云庵修行,勘破红尘,故而派遣门人弟子将焦尾古琴物归原主。”

  明沅若说到此事,不知想起什么往事,脸上也颇显黯然,续又说道:“陆云庵从扶桑岛门人之口得知明祖师即将走火入魔,却毅然卸任祭酒之位,赶赴扶桑岛,与明祖师共同钻研良久,融会贯通正邪两派功夫,终于创下了一套‘伏藏大法’。想要延缓走火入魔,惟有以内力强行镇压,因此邪派之人要么吸人内力以压制自身的五阴之蕴,要么便自行修炼,但往往这等压制只会让走火入魔之时死状愈惨最终陆云庵耗费自身内功,险些功力全失,方才助明祖师解除了走火入魔之虞。”

  两人听到此处都是心下大震,狄获诧道:“啊!原来这走火入魔之功须得耗费自身内功化解!”

  殷错却是愕然说道:“伏藏大法!是……是小师叔,小师叔传功之时,便说他所用的乃是伏藏大法。”

  明沅若说道:“不错,这伏藏大法实质上便是传功之法,修习邪派武功之人,自身清气正蕴太少,以至于体内五阴过盛,但凡邪派中人想要延缓走火入魔之后患,惟有以清气强行镇压,因此邪派之人要么以邪法吸得玄门真气以压制自身的五阴之蕴,要么便自行修炼,但这等法门均是亡羊补牢,且以邪法吸人内力,终究乃是逆行,难以与自身真气融合,最终不过只是解一时之困,惟有伏藏大法乃是施功者自甘将自身玄门真气注入他人体内,耗费自身功力化解五阴,自然可以拨乱反正。邪派功夫中的双修之法,也是以肉身为引,精气相就,修通气脉,其实也与伏藏大法道理相同,只不过伏藏大法乃是一人倒灌真气,助他人修通气脉,双修邪术却是两者互通气脉。”

  狄获说道:“那便是了!内功乃是自己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就失了多年的修为。倘若对方五阴炽盛得厉害,那所需化解的真气便更多,倘若对所需的真气乃是毕生修为,这又改如何是好呢?这事确实是难。”

  殷错听了狄获此言,又望了眼薛牧野,心中却不禁想道:“小师叔当年传我功力,是不是……是不是也有几分为了薛师兄的缘故?小师叔定然知道薛师兄早晚有一日会走火入魔的。他死前未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不是也是想说望我能有一日代他助薛师兄解除走火入魔之噩呢?以薛师兄的脾气,两人既已割袍断义,自然是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愿小师叔耗费真气救他,这两个人,倒是一般脾气。”

  明沅若听了殷错之言,也有几分诧异,说道:“原来戚师弟倒也知道伏藏大法……嗯,是了,陆云庵与天山门下颇为交好,他重归中原后,想必还是会时常与天山弟子走动,天山门下能得悉此法也不足为奇。”

  狄获听了却大感不解,奇道:“陆云庵待明祖师如此,两人竟还是难成良缘?”

  明沅若一笑,朝侄儿额头轻轻弹了一指,说道:“你倒是好打听闲事得很。”

  狄获讪讪一笑。

  殷错却朝明沅若说道:“师父教我伏藏大法罢,无论最后能不能救得了薛师兄,我总须得试一试。”

  明沅若淡淡一笑,似是早便料到他有此言,只问道:“教你自然不妨,只是伏藏大法颇为凶险,以你当前道行,如若一时真气运转不当,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你当真笃定如此?”

  殷错说道:“是,我这身天罡真气本来就是受了小师叔的恩惠,自然也应当周全小师叔的心思。小师叔……小师叔若在的话,定然宁可舍弃性命,也要救薛师兄的,区区寒暑功力,却更是毫不在意的。”

  狄获闻言却是咋舌,欲言又止地瞧了瞧殷错,又瞧了瞧薛牧野,又见明沅若朝他摇头示意,只得伸了伸舌头,将先前想说的话全都咽回了肚里,转而说道:“世兄,倒瞧不出你是这般‘舍命为君子’的人物。”

  殷错也是哭笑不得,若是他从前还在王府中做二公子的时候,也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这江湖之中的亡命之徒自甘寻死。

  他既执意如此,明沅若也并不出言阻止,径直将伏藏大法的法门悉数传授。

  这伏藏大法十分艰深玄妙,须以深厚内力为根基,辅以上乘点穴手法,行云流水般点打任督二脉,控纵真气化解五阴,方可奏效。故而这伏藏大法的施功人不只须得内力深厚,更须得精通诸般点穴手法,稍有差池,两人只怕都会血气逆运、爆体而死。

  这点穴手法乃是武功中最为上乘的法门,非高手无可研习,殷错练功日短,在点穴手法上更是无甚造诣,好在明沅若乃是一流名家,学兼三派之长,便即传他鸿都学宫的天元三光掌、天山派的大须弥指法与灵山寺的四空手等诸般上乘点穴法门,再加上殷错日夜修炼这天罡玄度功不辍,两三日间殷错已然牢牢练熟。

  运功这日,狄获背着薛牧野到得洗髓池中,跟着便在周遭守定,诸事完备,明沅若微微颔首,朝殷错说道:“错儿,运功罢。”

  殷错点了点头,盘膝坐下,捏诀运功,运起体内极其充沛的天罡真气,待得真气在周身运转一周天,纵身跃起,出手如电,顷刻间迅疾出指,行云流水般遍点鸠尾、膻中、玉常、紫宫、华盖、璇玑、天突诸穴,气御天地,若游无穷,正是天山派的独门点穴手法大须弥指。

  明沅若与狄获姑侄站在洗髓池外,看着殷错与薛牧野头顶丝丝白气悉皆融于白雾氤氲之中,不觉脸色都感凝重起来。

  殷错伸手抚在薛牧野头顶百会穴中,将真气灌入薛牧野体内,顿觉周身一时阴寒,一时火热,却正是薛牧野经脉之中的五阴正自与天罡真气冲撞起来,瞬间也觉百骸气滞。

  殷错深深吸气,转步回身,运起灵山寺四空手,连拂薛牧野身上承浆、神庭、陶道、腰俞等穴,真气倾泻而出,殷错却忽觉灵台一片空明,幼时母亲曾教他背过的数句在心田缓缓流过:“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未尘垢,而死生始终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之所介乎!”

  所谓伏藏,本是神灵授藏,但天下之大,又何藏之有,正是“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惟有“至人”与“大一”一体,“故圣人将游于物质所不得遁而皆存”。所谓伏藏,却又不若叫做无藏,正是因无藏,方可无所遁逃。

  殷错想明此节,真气挥洒,将五阴气蕴悉数溶于其中,自己丹田中真气却泱泱流淌,使此手法,却也从中悟出诸番武功之理,过得多时,又点打他关元、石门、神阙、水分、上脘等穴,足足过了五个时辰之久,待得落日西沉,这才悉已将他脉络中五阴化解完毕,额间汗水涔然,浑身犹如雨淋,也只得盘膝坐下,运功恢复。

  他伏藏大法已成,狄获忙即扶起薛牧野,将他待得内室安置好。薛牧野体内五阴尽化,终于神智清明起来,睁开双眼,却见狄获伏在案上睡得正酣,不由得甚感无奈,起身过去,伸手将狄获推醒,问道:“睡在这里作甚,殷错呢?”

  狄获迷迷蒙蒙醒转过来,打了个呵欠,说道:“同姑姑下棋呢,你着急寻他么?”

  薛牧野沉默不答,狄获却似是若有所思,啧了啧舌,说道:“我带你去寻他。”

  两人漫步出得篁竹林,果然便见殷错与明沅若正自对弈。

  殷错见得薛牧野出来,倒颇感诧异,但只微微一笑,问道:“薛师兄大好了?”

  薛牧野看向殷错深自蹙眉,殷错却道:“这是小师叔之命,并非与我有何干系,你不必挂心此事。”

  薛牧野默然良久,方才开口说道:“我知道。”

  殷错又是一笑,说道:“那便好,薛兄既已大好,你我择日便可启程重返中土,我已向岛主辞行过,眼下便只瞧你了。”

  狄获吃了一惊,问道:“殷世兄,薛教主,你们……你们何时要走?”

  他父亲乃是明沅若的义兄,又因父母早亡,故而才蒙明沅若抚养长大,他自小在扶桑岛上长大,除了明沅若与一众侍女外再无旁人,更少与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交游,明沅若与一众侍女待他虽好,但成日待在这岛中于他这等淘气跳脱的少年人来说难免冷清寂寞。这些时日以来,殷、薛二人时常与他相伴,倒是让他颇为快活,故而对这两个新鲜的玩伴还尚且有些恋恋不舍之感。

  明沅若瞧见侄儿模样,知道他还是孩子脾气,微微莞尔,朝狄获说道:“阿获,我方才同你殷世兄也已商量过了,想教你跟着他们俩一道回去中土武林,你说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云云按《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