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义符>第50章 前缘

  昏迷之中,殷错却仍然是苦楚不减,一时间浑身剧痛,兼之阴寒透骨,似有无数毒蛇咬他身体,一时间却又如遭火烤,热烫难忍,他想要高声呼救,喉间却也只能嗬嗬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此冷热交加,反反复复折磨了良久,才渐渐平息下来,苦楚略减。

  昏昏沉沉间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殷错但觉浑身伤处一阵清凉,不再疼痛,喉间也有甘甜汁液缓缓流入,透入胸腹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他迷迷糊糊之间,又忽然听见一阵极其柔和的瑶琴乐声,终于醒转过来,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已睡在一张软榻之上,身上盖了被衾,四周甚是昏暗,似在一间斗室之中,玉炉中焚着反生香,呼吸间白檀香气萦绕,颇为清幽。

  殷错侧头过去,只见斗室墙边悬挂一柄长剑,却正是他的义符剑,心下一震,待想要翻身起来,却突感胸骨隐隐刺痛,又觉一阵头疼欲裂,耳边嗡嗡作响,自知多半伤势尚未痊愈,当即不敢再动弹,只得忙即又老老实实地躺回床上。

  那瑶琴声韵渐响,曲调柔和,犹如清泉般传入殷错耳中,殷错的头疼竟而倒也已渐渐止息,为之抚平,想来当是抚琴人以琴音夹以深厚内力为他调理,殷错不由得心中感激。

  殷错头疼既止,便愈渐困乏,竟而便听闻着那琴声缓缓入睡。

  次晨醒来,斗室之中已有道童端来饭菜流食,供殷错果腹,及至入夜,那琴声又徐徐响起,为殷错调理气息。

  如此将养数日,殷错各处伤处好全,神智也已清醒得多,终于能够行走自如。

  这日又至人定,琴声渐响,殷错披起大氅,执起案几上的烛火,缓步走出斗室。

  出得庭外,寒风飒飒,殷错他放眼望去,但见银月照处俱是一片冰川雪峰,高悬的飞瀑均已冻成冰柱,天池前不远处数座玄色大殿重门叠户,幽若雾海之中的贝闹珠宫,十分恢弘,端的是只疑身在九天宫阙之中。

  殷错一时间不禁颇感茫然,循着琴声走去,但见那溶溶月下,天池岸边端坐着一人,正自抚琴。

  殷错执着烛火,缓步走近,却见那人头戴羽冠,玄青色的道袍衣袂飘扬,而今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却衣衫单薄,显然是因内功深厚之故。再看他面孔,只见那道人肤白胜雪,相貌甚是俊雅,颇有几分出尘绝世的鸾凤之姿,然则细看之下,却见这道人眼瞳中布满深灰之色,甚是浑浊,果然便是眼盲已久的模样。

  那道人虽已眼盲,但内功深厚,耳力之灵乃是常人所不及,故而他虽目不视物,于周遭之景却仍是了如指掌。他察觉殷错缓步走来,便指尖微弯,铮的一声按节捻弦,跟着使徵变为商,所奏之音渐转缱绻,显然便是《忆故人》中的数句,意存宽慰。

  殷错听此琴音,心下涩然不已,想起亡母,更是不觉哽咽。

  那道人正是天山派第十三代掌门人,道号元冲子,俗家名作戚玉珩。

  戚玉珩又弹了几句《忆故人》,琴声方自戛然而止,他微微侧头,已盲的双目仍若常人一般凝视着殷错,低声道:“戊寅、己卯、庚辰,嗯……你是己卯年丁丑月甲寅日壬申时生人,姓殷,单名错,表字琢玉,是么?”

  他声音泠泠,一如弦音瑟瑟,又如飞泉漱玉,在殷错耳中听来,却也如拨弦一般心绪乱绞,他甚是惊异地点了点头,又走上前去,俯身拜倒叩首,哽咽道:“是,侄儿殷错,见过掌门师叔。”

  殷错未曾想到戚玉珩居然对他的生辰八字如此清楚,犹自心下惊诧。他确实不知自己竟是由戚玉珩亲自接生的,而“琢玉”这表字,其实也是沈元君夫妇请戚玉珩所取的。

  而戚玉珩这厢也颇为感慨。戚玉珩虽是家学渊源,自小便修习医术,但他当年替沈元君接生之时,尚且也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事出突然给师姊到底难免惊慌失措,因而他那时只顾着担心师姊,并未好好留神过殷错相貌,可如今他双眼已盲,却是想瞧也再瞧不见殷错的面孔,不由得心下也是难免有些伤怀。

  戚玉珩忆及旧事,暗自叹息,思忖道:“唉,‘虽有玉璞,不琢不错’。师姊呐师姊,你终究还是给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可见你我终究都是难脱名教,仍旧是触情而动,终此一生也难弃彼任我。”

  诸般往事都浮光掠影般都在戚玉珩心头浮光掠影般翩跹而过,他执起拂尘,在殷错下肋一托,说道:“起来罢。”

  那拂尘上棕丝柔软,拂在身上本应微乎其微,然则戚玉珩内力运至,殷错顿觉肩头微热,身子不由自主随他力道站起,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不觉跟着脚下踉跄几步,方自站定,这才明白戚玉珩是试他武功,不禁颇感惭愧,赧然道:“弟子武艺低微,教师叔见笑了。”

  戚玉珩沉默良久,方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沈师姊谨遵门规,并未将本门武功私相授受,这是幸事。”

  殷错心下一酸,说道:“她从没传过我们武功,连我大哥也是另行拜在灵山寺门下学武,并未得先母授过一招半式。”

  戚玉珩也已得天山门人、弟子等传书告知,得悉沈元君夫妇殉国之事,轻声叹道:“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人生在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均是事之变、命之行,便如日夜相代一般,贤侄也勿要过悲劳体。”

  “是,师叔叫侄儿容与就是,我家里人向来也都是这般叫法,”殷错点了点头,握紧手中义符剑,双手呈上,递给戚玉珩,眼眶微微一红,说道,“先母故世之前,特命弟子将义符剑呈至九霄宫,交给师叔,如今我这不肖子弟总算是幸不辱命。”

  戚玉珩虽也已然得知殷错是携着义符剑过来的,多少从心中也已猜出了沈元君生前的深意与重托,但而今当真从殷错口中听来,纵然他平日谨遵道家以理化情的清修,但终究难以入圣绝情,听闻之后仍是不禁心下剧震,百感交集,可谓是大违平日里恬淡修行之道。

  他一时间又是凄然,又感悲伤,师恩之重、同门之义、悲喜之情,这数十年来天山派的无数恩恩怨怨以及诸般世事无常的跌宕起伏,着实是难以言说,不由得又是哑然良久。

  戚玉珩伸手抚过义符剑,在剑鞘上顺着篆字走势一笔一划地摩挲良久,心头也是一阵酸楚,过了良久,他却又缓缓摇了摇头,拍了拍殷错的肩头,温言说道:“沈师姊深恩厚义,如此器重我,我虽感激,却也愧不敢当。戚玉珩力所不及,委实是不能堪此重任。容官,这柄剑你带回去另择明主,我不能收,也不能承师姊之义,教《黍离武经》重显于世。”

  殷错这一路艰辛,心中全然便是想着为尽母亲遗命方才能硬捱到天山,哪知事到如今,戚玉珩竟而这般恝然言拒,令他不禁又是迷惘,又是不悦,愀然道:“可是妈妈说了要我将义符剑交给你的,我怎能违背妈妈的遗愿?”

  他说罢,细思又觉奇怪,心道:“这《黍离武经》究竟是什么?慕容玥那奸贼来烧王府也是为图谋这武经,怎地小师叔眼下也说《黍离武经》?这武经难道当真与妈妈、与义符剑有什么渊源么?”

  戚玉珩也颇感黯然,说道:“容官,你随我来罢。外间风大,咱们到殿中去叙话。”

  殷错点头答允,戚玉珩便携着他入得了九霄宫中。

  天山派众门人均自尚在正殿之中做晚课,见得戚玉珩纷纷行礼,之后便忙即诵经的诵经,练气的练气。天山派向来门规森严,戒律严峻,戚玉珩待众弟子虽然也是尽心爱护,但他向来冷面冷口,待弟子都是训*多,夸赞少,故而众弟子对掌门人也都难免战战兢兢,固然他们心下对殷错也是颇为好奇,眼下却也是丝毫不敢在掌门面前显露。

  殷错跟着戚玉珩进得这九霄宫的后殿之中,却见这后殿与前殿大相径庭,四下空空荡荡,除了两名小道童正自扫洒,并无其他门人弟子在此,而那殿中所供奉的也并非是三清尊神,却是一尊仅有人高的天帝神像,相较之下显得甚是冷清。

  戚玉珩与殷错盘膝坐在天帝像前的蒲团之上,两名道童忙即过来躬身奉茶。

  殷错接过茶盏,朝两名道童道了谢,凝神望着那天帝像,心下颇觉奇怪,不由得有些怔怔出神。

  戚玉珩察觉他默然许久,问道:“容官是在瞧那天帝像么?可有瞧出什么稀奇之处?”

  “是啊,小师叔,这天帝像好生奇怪,”殷错道,“天帝头上所戴的冕为何不是十二十旒的行珠,而是七旒的,七旒的难道不是将星的形制,怎会是用在天帝的冠上呢?”

  戚玉珩道:“你说得不错,因为九霄宫所供奉的实则是公孙祖师公孙悲,而并非是天帝像。昔年,前朝皇帝将公孙祖师视作反贼逆叛,但凡有人为他立祠立像均是按同党处斩,故而当时的弟子们为掩人耳目,只得以天帝像立之。”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殷错八字的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