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义符>第46章 虺雷

  几名神司只得一拥而上,将阿术真押住。

  殷错大为惊愕,然则圣火殿乃是金乌教教众最为尊崇的圣地,众人入内之时均不可身携刀兵,他此时更是手无寸铁,正待出口说些什么,却见阿术真朝他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他不可出头。

  毕竟以赫拉海为首的诸神司虽无王公贵族等豢养兵士的实权,然则他们在当地教区之中乃是百姓所赖所法的大节,同样位高权重、说一不二,故而纵然阿术真武功卓绝,身为信士,却也是绝不能在圣火殿中与诸神司动手,只得束手就擒,被众神司缚在地上。

  阿术真冷冷看了乌素戾冈一眼,说道:“赫拉海阁下,此事子虚乌有,额哲.阿那口说无凭,阁下岂可听信这等无稽之言而臆断我这等虔信之徒的罪恶?”

  “一切恶言恶行,都难逃阿密特之眼,”乌素戾冈缓缓说道,“倘若你是无罪受冤,圣火也当为你洗脱冤屈,倘若你是当真有罪,却也别想迷惑圣火的真辩。”

  他令下力行,众神司即刻便将阿术真羁押至了圣火殿后的罪池洞中。

  曲终筵散,一场嘉礼竟转眼间成了祸事一桩,众宾客均是人心惶惶,殷错却是已然猜出了内里情形,不由得冲冠眦裂,出得殿外回营中持了义符剑,不顾众亲兵阻拦,立即便冲进了阔连的金顶大帐之中,俨然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模样。

  阔连仍自波澜不惊地微微而笑,出声遣散了众亲兵,客客气气地将殷错请进了自己帐中。

  殷错来时怒气冲冲,此时见得阔连一脸淡然,旁若无人地执着汗巾,正自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那帐中所挂的甲胄,这下心下也是了然,脸上便敛去了怒色,将义符剑入鞘,坐在交椅之中,冷冷地看向阔连。

  阔连擦拭完甲胄,又让身旁侍女给殷错倒马乳酒、端上糕饼细点地仔细招待,跟着淡淡一笑,朝殷错说道:“北地飞米转刍,十室九匮,比不得南边精细,实在是怠慢小王爷了。”

  殷错冷笑道:“不敢当,大汗连令弟阿术真也要招待进牢狱之中受苦,待我又岂能算不上一声‘扫榻相迎’?”

  “小王爷与舍弟情深意切,我自然也是欣慰得很,”阔连说道,“小王爷不必忧心,我与阿术真乃是中表之亲,血浓于水,我又岂会害他?他是我麾下第一员大将,立下汗马功劳,我阔连纵然不肖,却也并非是自毁长城的鼠目寸光之辈。”

  殷错冷哼了一声,对此言不置可否。

  “阿术真原本是阿密特最虔信的使徒,伊特赛最英勇的武士,”阔连脸色微沉,说道,“然而如今他是最锐利的宝刀也生了锈,最趁手的兵器也蒙了灰!你们汉人常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看阿术真也是一般地自甘堕落,与异教之士苟合,忘了伊特赛使徒光耀圣火的天命!”

  殷错怒极反笑,说道:“那你待如何?要将我这与他苟合的异教之士一道绑在火柱中活活烧死,教你那金乌圣火焚尽我们的污秽罪恶么?”

  阔连淡然说道:“你这话说得着实是一偏之见,大悖我们金乌教仁爱宽恕之义。要知这世人皆罪,因为人生来便是尘土之身,我们都不过是承载阿密特圣火之力的器皿罢了。然则阿密特是世间最好的陶匠,自然便深知我们这些器皿软弱欠缺的罪性。我们只需怀着痛悔的心求阿密特真神宽恕,仁爱的阿密特真神自然便会布施牠的怜悯,赦免我们。”

  殷错仍自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阔连也回看他,眼神却并无甚迫人敌意,反倒仍是有如长辈看向后生晚辈一般的惋惜。

  “阿术真眼下沉溺其中,执迷不悟,不过就是年纪尚轻,一时纵欲恣意,初尝情爱滋味故而难以自拔,这是年轻后生稚气未脱的天然心性,”阔连摇了摇头,说道,“可是小王爷你却不然,你是明眼之人,亦是忠义之辈,家仇国恨都落在你的肩头,你又岂能似他这般没心没肝,撇了道义不顾,只顾自己逍遥痛快,与阿术真厮守终生?”

  殷错心下一震,想起龙勒失守时的汪洋火海与焦尸遍野的战场,又想起已故的父母与生死未卜的妹妹,胸口顿时犹如重锤所击,不觉脸上发白。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所握的义符剑,那剑身上的篆字“义符”仿佛赫然生光,直刺得他双目发红。

  殷错抬起头来,看向阔连,沉下脸来,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早便问过阿术真,要他留在我麾下为我效力,可他却不肯,只因他要铁了心随了你去,天山也好,南下也罢,总之是要不愿背弃你们二人的盟约,”阔连叹道,“他一待得我与孛尔卜丽成婚的圣礼一毕,便要随着你离开伊特赛,此后他便只终生忠心顺服于你一人,再也不顾他脱脱卜花的复族大业,也不顾我们伊特赛圣徒将圣火布满世间每一处的天命。唉,我是说不动他!”

  殷错听了他此言,心中又感甜意,又感苦涩,说道:“这是他自己拿定的主意,自然便是他自己的考量。你说不动他,我也不会劝他。”

  阔连说道:“是么?你当真觉得这就是他诚心所求之事?你当真知道阿术真是什么样的人,真正所喜好之事?当真以为他是自己乐意同你南下,喜欢似你们南人一般过活,而并非只是为了你才舍弃自己所好么?”

  殷错一怔。

  “我初时见你与阿术真之时,也觉得甚是诧异呢,”阔连道,“阿术真在你跟前,和我从前识得他时,可当真是判若两人。”

  殷错皱起眉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阔连道:“我说他本是恶狼、是凶兽,可他跟着你,却是只得自己割了自己的尖爪,自己拔了自己的利齿,自己将自己驯成了无用的猎犬。”

  他一言未罢,又向身旁侍候的侍女挥了挥手,那侍女会意,起身出了金帐,躬身回来之时,身后却又跟着一名灰头土脸、畏畏缩缩的白狄青年。

  那白狄青年一身奴隶打扮,饿得面黄肌瘦,手足之上也是颇多冻疮脓污,见了阔连十分谨慎地依照教规行礼,战战兢兢地说道:“见过阔连汗,光耀伊特赛。”

  殷错凝神看那青年,只见他虽然形容憔悴,举止畏缩,然则宽肩窄腰,眉目英气,光看相貌显然也颇为算得上标致的美貌男子,不禁心下奇怪,不知阔连召这青年过来是何意。

  阔连问道:“咀谷休,你原先是达兰台鄂里罕的侍从罢?你在他帐中伺候多久了?”

  那白狄青年咀谷休也自惶恐,不知大汗忽而叫他过来作甚,眼下一听阔连之言,更感纳罕,不知阔连究竟所为何事,越发战战兢兢起来,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大汗的话,小人原本是涅刺大汗的奴隶,并非是达兰台鄂里罕阁下的侍从,后来是鄂里罕阁下将小人讨要过去的,故而小人才转为伺候鄂里罕阁下。小人跟随鄂里罕阁下已有五年了。”

  阔连一笑,说道:“那你确是跟了达兰台许久,早便听说达兰台侍从之中惟有你最合他心意,而今看来想必也是你照料得他无微不至,甚是劳苦功高。”

  殷错这些日子来对伊特赛语倒是钻研颇多,伊特赛语本就语汇贫乏,文法简朴,并不若汉语艰深繁复,他潜心学了这好些时日,倒也听懂不少,此时不待阔连身旁的侍女通译,便已是不禁柳眉蹙起,暗自恼火起来,在心中大骂阔连。

  咀谷休惶恐道:“不敢不敢,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阔连又问了他不少阿术真平日里性情偏好,咀谷休对答得十分详尽,连阿术真前胸刺青样式、后腰胎记等也知之甚详,与殷错所知无一不符,可见确是与阿术真十分相熟,且的确无疑是他原先近身服侍过之人。

  殷错只听得是将自己那一双柳眉越蹙越深。

  这时又听阔连问道:“你方才说达兰台平日里每及月圆十五,都要做什么?”

  咀谷休沉默良久,半晌却都不敢回话。

  阔连道:“我问你话,怎地不答?”

  咀谷休又忙即告罪,方自嚅嚅嗫嗫地说道:“回大汗的话,鄂里罕阁下每及月中……都……都要出猎。”

  殷错心下恼火,脸上却又偏偏端着不显,不愿让阔连瞧出,面无表情地问咀谷休道:“骑射出猎又如何?白狄之中王公贵族多有此好,这又有什么稀奇了?”

  咀谷休虽不认得殷错,但见他服饰华贵,又与阔连并肩而坐,因此也是一般恭敬,丝毫不敢怠慢,闻言颤声答道:“回阁下的话,鄂里罕阁下出猎,并……并不是寻常的出猎,他……他猎的既非雉鸡豺獐,也非豚鹿狐貂,而是……而是活人男子。他每及月中,都会去圣火殿中提审死囚,然后将他们带到脱脱卜花的猎场之中,以此狩猎为乐。”

  殷错心下一颤,不觉骇然。

  阔连微微一笑,说道:“这个么,我倒也听说过。但这也没什么,左右都是些死囚,本就是罪大恶极之徒,死有余辜,我麾下还有不少主将练新兵时也会买死囚来供部下练刀呢。”

  咀谷休忙不迭应声道:“是,是,大汗说得是。”

  阔连问道:“达兰台待下人向来也是出手阔绰,你在他身边也是这么多年了,本也是有情义在的,怎地又好端端地触怒了鄂里罕,从他帐中给发配去了军中做最低贱的杂役?”

  咀谷休顿时也是不觉泪盈眼眶,万分委屈地说道:“是小人……是小人无用,比不得鄂里罕阁下勇武。鄂里罕阁下传授侍从武艺,之后便要我们上猎场练刀,他……他要收验我们功夫。小人……小人懦弱之极,不敢……不敢提刀杀人,故而……故而……鄂里罕阁下便发恼了,说他营中从不养懦夫。”

  殷错闻言哑然,想起自己与阿术真的诸般往事,不觉也是心下苦笑不已,暗自思忖:“如此看来,那阿术真待我可当真算得上是海涵。”

  待得打发走了那男奴咀谷休,殷错冷眼看向阔连,哼声说道:“多谢你教我知悉阿术真这样多的旧事。”

  阔连道:“道谢却也不必,我不过是告知你,阿术真是巴日斯之后,本就是天生应当在战场之中做我们伊特赛的利刃,光耀圣火,而并非是跟着你埋没自己,为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鞍前马后地做保镖。”

  殷错说道:“纵使他是嗜杀成性,有此恶欲,却也未必要似你一般终日生造杀孽,这杀业果报,又有什么善终?”

  “你这忠义之辈前去匡扶河山,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业,你如不依仗阿术真,而今别无所依,又能去指望谁?”阔连说道,“阿术真跟着你,则更是要拿起屠刀,向自己同宗同族的血肉同胞、与自己笃信同一真神阿密特的信士大动干戈,是要忤逆他虔诚信奉的阿密特真神,改去归顺你们汉人的伪神!”

  殷错一腔怒火骤然间因阔连的这番言语而颓唐下来。

  他深知阿术真自南下以来,纵然面上不显,然则心下却也着实并不好受,似阿术真这等金乌教的虔信之徒,要他成日在异教之士中过活,甚至是归顺汉人的儒释道,心中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如无阔连眼下点破,殷错也只向来是掩耳盗铃,从不去想他与阿术真间那一道有如天堑般的胡汉之别,可如今阔连之言却立时便将两人头顶高悬着的利剑给放了下来,凌迟起了殷错满怀酸楚的心绪。

  殷错沉默良久,半晌过后,冷笑道:“你跟我说这些究竟作甚?”

  “小王爷你是明理之人,又怎会不懂我这长兄如父的拳拳之心?”阔连拨弄着手中的权戒,说道,“阿术真眼下一时怙恶不悛,想来听不进你我之劝,故而我瞧眼下能教阿术真迷途知返的,恐怕是惟有圣火殿的教化之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