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73章 浓烟

  去时河斜月落,殿内阒寂无声。皇帝没有打算入眠,挥退了内侍,独自登上高楼,无言等了一阵,天边依旧黑沉沉一片。

  脚下檐角挑起的灯彻夜不熄,李庚瞥过去,知道下面都是护卫他安全的士兵,但那不足以让年轻的君王感到一点暖意,相反的,他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冷。

  孤月也被云团遮蔽了,这夜里只有橘黄的灯芒。

  年轻的君王在这孤独的夜里想起离开他的很多面孔,走马灯一样。这其中有的人该死,有的人只是无辜受牵,可是他没有后悔过。

  所有碰到了皇权的人,最后都不可能善终。

  傅鸿清看透了这一点,所以递交了辞呈。李庚善于猜心,但看到那份辞呈的时候,他竟茫然了,惶惶地想,这究竟是畏惧,还是死心?

  “陛下自以为与郑党周旋,实则是养虎为患,除一个郑党,何须杀掉那么多人?”傅鸿清恐怕真的是疯了,全没有一点忌惮,每一个字都往李庚的愤怒上撞。

  李庚气急,拔下天子剑,直指傅鸿清。

  桌案上书牍急急翻倒,剑出鞘就是龙吟之声,那剑锋几乎逼近傅鸿清双眼。年轻的皇帝青筋暴起,怒声斥责:“ko出狂言!身为大理寺卿,如此短视!”

  “陛下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孤君,怎奈臣非孤臣。”傅鸿清重重叩首:“臣无能至此,不敢与陛下共飨盛世,臣只配得上布衣蔬食,过此残生。”

  李庚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曲折宫墙,天子本该心硬,可是他在这一刻只是个脆弱的伤心人。

  傅鸿清第二日未来上朝,李庚消了气,还是批准他的请求。

  既已离心,何必再强求呢。

  他有对不起的人,但他必须要这么做。

  天际见了白,皇帝等待已久的朝阳却未露面,厚重云翳遮覆住了天空,阴阴的,有种混沌的风雨欲来的沉闷。

  ———

  各个门都没有进出记录,朔西人进京相当于走私人ko,查起来相当费时费力。但是他们既然能干下这些事,便不会只有一两个人,这些人在京城从未露过面,而能够给他们栖身之处的地方少之又少。

  在穆兰妲活着的时候,她的商铺可以作为联络转移的枢纽,甚至那些客房都可以给朔西人容身。她死后这里就被废弃,但一定会有痕迹留下。

  一辆马车飞驰在大街上,扬尘落定,前头下来一个人。他一下来,便差人上去把封了老久的一家铺子门前的封条给扯了。周围有眼尖的,以为是哪个人来接手这家铺子,暗暗打量片刻,发觉对方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

  这举动说不上招摇,可也算不得隐秘,大街两侧商户林立,送往迎来的有客人也有跑腿的伙计,没人注意到一边的客栈里,有个跑堂的悄悄离开,钻进不知哪条巷子里去了。

  京城各府都有自己的辖地,两府之间少说也有几里地,这跑堂的其貌不扬,一双腿迈得奇快,一炷香的功夫,在热热闹闹的商铺林子转了一圈,又奔到佛颂悠悠的宝刹之中。

  小庙无有香客,跑堂的猝地闯进去,青灰一列僧衣登时乱散。

  “又是来寻圆庄师父的?”有个僧人一瞧是他,立刻知道是来找谁了。

  跑堂的低着头,不大爱搭理人,只微微点头。

  僧人一哂,道那圆庄还挺受欢迎,也没多想,便让人进去了。

  “穆兰妲的地方暴露了。”悄寂的僧房内鸟雀惊起,簌簌抖落木叶。在内打坐的僧人上身赤裸,闻言倏地睁眼。

  “你的文身应该藏好。”跑堂的喘着气,捡来一只坐垫坐下:“他们会认出你。”

  “不会有外人来这里,”达奚旃这么说着,还是依言披上僧袍,“他们说着要渡众生,可是还是害怕我这种人。”

  “骄傲是你的毛病,你迟早会因此吃亏。”

  达奚旃摸着发茬密布的脑袋,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那里的东西已经清扫干净,即便有人到那里去,也找不到什么——是谁找到了那里?”

  “只有刑狱衙门才会管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刑部。”跑堂的说:“官府生疑,我们一时半会儿联络不到所有人,就算官府搜不到,我们也要早点做打算,以防万一。”

  “穆兰妲背叛了我们,”达奚旃忽然说,“是我高看了她,我以为她和我们一样,文上了图腾,忠诚就永远不会改变,但汉人毕竟是汉人,他们如蛇蝎一般阴毒善变。”

  “你怎么会知道?”

  “除了她,还会有谁。她死在刑部大牢,死前一定给他们留下了什么。”

  跑堂的看着他:“你也利用了她。”

  “她的心志不坚,经受不住考验。”达奚旃有些烦躁,说:“不要提那个已死之人了,她的灵魂会有苍天来惩罚。你现在回去,不要惊动他们,继续在那里盯着。”跑堂的站起身:“那你——”

  “我还在这里,再过两天是我们的大日子,不能因此打乱了计划。”

  “好。”跑堂的说着,把坐垫推回去,有些担忧:“我来时走得急,从正门就出来了,万一有人问起——”

  达奚旃道:“遇见同乡,遇见债户,都是急事。”

  “等等!”达奚旃忽然露出凶光,跑堂的遽然一悚,止住脚步,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你是从正门ko进去的?那他们也是从正门进的?”

  跑堂的点头,似乎还未意识到达奚旃的意思。

  “他们要查案,就不该这么轻易地让人知道......”达奚旃又抹了一把头皮,“再怎么轻率,也应该避开街前才对。”

  跑堂的呼吸一窒,说:“他们故意让我看到?”

  “汉人狡诈,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不要从正门走。”达奚旃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停下来。

  “从哪里出去?”跑堂的焦急地看向他,额上已经冒了汗。

  “我想到一个方法,能够两全,既不让你被找到,也能够打消他们的疑虑。”达奚旃说着,盯紧了他。跑堂的倏然起一背的白毛汗,结结巴巴地:“什么方法?”

  他应该往前凑一点,但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直到达奚旃极具压迫感的身躯逼近了,他才麻木地感到一股凛冽的杀意。

  片刻之后,刑部的人果然来了。小官吏出来和住持交涉,现有大盗流窜在外,要查各个僧人的度牒,以免被贼人浑水摸鱼。

  其中有个穿布衣的,看着没有架子,可是跟来的人都服服帖帖站在他后边,僧人们大为奇怪,却不敢问出,依顺他们陆续聚集起来,可度牒还没交完,一把火先烧起来了。

  刑部官员正在翻看度牒,猛地见到僧房后浓浓一阵黑烟,虽不见火光,却极为呛人。一群人心道不好,大呼小叫提着水往后跑。

  僧人满脸惊恐,边跑边问有什么人在房内。

  “是圆庄,”另一个僧人抖着嗓子,“还有那个来找他的施主!”

  庙子本就不大,他们慌慌张张跑到僧房并没有用多久,很快他们就发现那里早有人了,都是翻墙而入的。而院中浓烟滚滚,却没有火,其中一间僧房房门大开,隐隐的黑雾中站着一条高大人影,外面的僧人颤声叫道:“圆庄!”

  那人影便走过来了,手上满是鲜血,风一吹,浓烟全部飘荡出来,屋内的情形也让众人看清了——散乱的纸张烧了一半,中间有个浑身是血的人,当胸扎着一把匕首,正是那来找圆庄的香客!

  住持正在其中,当着刑部的面,惊骇不已:“圆庄,你!”

  高大的和尚擦了把脸,说:“我杀了人,报官吧。”

  刑部的人全愣了。

  “你!”住持年老,闻言脚下一软,被人眼疾手快搀扶住,“你这是为什么!”

  “我为躲徭役,从黑市买来度牒,此人以此要挟,我便杀了他。一念之差铸下大错,我不连累在场各位。”他眉眼沾血,但僧人们看他的神情竟然前所未有的顺眼起来。

  僧众正舒一ko气时,听闻身侧有人道:“放火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是那个布衣的青年,看起来文弱,全然不惧这血淋淋的场面,仰头对上那杀人和尚的眼睛。

  刑部来的都是办案经验丰富的官吏,虽然位卑,却自有一番断案法子,当下窃窃议论起来。

  达奚旃缓慢地抬袖,擦了脸上血迹,“杀了人,原是想逃的,故而烧了度牒和僧衣,想找山头做个绿林。但日与其后担惊受怕,还不如引刀一快。”

  在他一念之间,这些僧人险些都要葬身火海,在场的和尚们一听这话,脸色又凝起来。

  青年没搭腔,他身边的官吏嘀嘀咕咕凑过来:“商大人,尸首横在寺庙,毕竟......此人还是抓回去......”

  商闻柳微笑:“你就这么想让我们抓你?”

  达奚旃咧开嘴:“你们当官的,不就该抓那些国法不容、天理不容的人吗?”

  事出反常,必定有诈。但不论怎么说,商闻柳都不能不抓他。

  “上枷。”

  达奚旃被推搡着,带上了一套刑枷,在僧人们的注视中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