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67章

  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经了一双厚掌这么一拍,几乎散架。

  桌子边围坐着一群破衣烂衫的男人,脸上乱糟糟糊着黑,就连身上的衣裳也燎着焦黑的边,几乎看不清织物的本来面目。

  “把我们晾在这儿不让走,话也不交代一个,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从火场死里逃生,这是要干什么!指挥使呢,我们要见指挥使!”

  一群男人正吵吵着,门突然被踹开,来人一脸不耐烦:“嚷什么!现在哪有指挥使,死都死逑了!”

  这话一扔出来,院里的人全炸开了锅,攥着拳头扑上来,逼得那人连连后退,ko中直说:“造反了、造反了你们!”

  院里本就狭窄,这么一闹,简直乱成一锅粥,眼看就要真刀真枪动起手了,突然外面簇拥着什么人来了。一道门里先灌进一队锦衣卫,把里头的秩序压下来,而后江抚挎着刀跨过门槛,他身后还有一个太监打扮的。

  小院里狼狈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方才被推搡的那个人此刻见了主人,立刻跑上前,委委屈屈地哭诉。

  江抚倒没理他,径直道:“前锦衣卫指挥使温旻勾结罪臣郑士谋贪墨军粮,已经伏诛在那场火里,如今圣上开恩——”他转身对那太监道:“您请吧。”

  那太监往前了两步,和煦道:“圣上有旨,千万罪责只在温旻一人,你们尽可放心。若有人知悉他罪行的,也可在此时一并讲明,功和赏江同知都看在眼里。”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是要让他们往温旻身上泼脏水啊!

  “哪有什么罪行!”人群里有人嚷道:“我看指挥使做得最昏聩的事,就是纵容江抚整日在衙门撒泼!”

  江抚立刻斥道:“大胆,罪状已定,恐怕撒泼的是你!”

  太监此时又来唱白脸:“各位莫心焦,早日把事情交待了,早日恢复官职,圣上那边也能定心,各位也有忠君的名声,这不是三全其美?”

  “恢复什么,做了这等不要脸的事,那还算人吗!”人群里当即有人憋屈地喊:“大不了不干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是谁应和着:“对,不干了!”

  宫里的人还在边上冷眼看着,江抚面上涌着血,把眼一横:“行啊。”他抖开袍子一脚蹬在板凳上,“不干了行啊,把腰牌全给我撂了,不忠不义的东西,别出去给我锦衣卫丢人!”

  人群里登时静下来,谁都知道把这腰牌摘下来的后果。一旦摘了,说不定就永远挂不上了。

  “还有谁不干了?”江抚自认拿捏住了他们的命门,小人得志地扬着声,“刚才哪个说不干了?”

  前面鸦雀无声的,静了半晌,突然间站得密密麻麻的队伍被挤开一条道,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脸上身上都是黑灰,站到江抚面前,cun线紧绷着,一言不发解下了腰牌,哐当扔在地上。

  他伸手又去解破烂的外衫,露出脏兮兮的中衣,然后是靴子……

  不知是谁动容地叫了他一声:“孙哥!”

  孙修恍若未闻,把靴子扔在江抚前面,“我不干了。”他转身就走。

  江抚像是被这声“不干了”狠狠抽了两耳光,也不顾及身边的太监,气得就要拔刀,岂料这时又是腰牌坠地的哐当声,江抚火从心头起,却见另一个黑面站出来,如出一辙地,只剩一件中衣走出去。

  接着腰牌掷地声纷如雨坠,片刻的功夫,前面一个人也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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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落衙,几个官员搭伴一块往外走。

  “一个还不够,什么时候锦衣卫的事儿都要我们刑部来断了,真以为我们闲的,唉!洛汲一个疯子,他……”

  同行的人挥挥袖子:“少说几句吧,嘴上不把门儿,明天你就——”他往脖子上一比划。

  那人脸上晦气,换了话题:“我说,这是这个月抄的第几个宅子了?八个了吧,多少银子啊,锦衣卫赚死了......”

  “方才都说了话不能乱说,你看......”说话的人欲言又止。

  另一人摇头:“谁能想到他也是——”

  “谁能想到……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个时辰刑部衙门的前堂里已经无人,几个官员谈话便少了顾忌,其中有人是在刑部干了十来年的老人了,见着无人,便压低了声音:“要我看呐,什么结党不结党的,这都说不清的事儿!当年那场乱子,他算是有大功的吧?现在来这么一出,这不是卸磨杀驴嘛?”

  “谁说不是呢,你们看当年的老臣......如今这还剩几个?”接话的人也有了年岁,当下十分感慨,正神秘莫测地还要接着讲些什么,余光却忽的看见侧门外有个人站在那,背对着光,隐约看见他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

  说话的那人立时住了嘴,待他看清了门ko那人身上的官袍,一颗心才吞下肚,道:“神头鬼脑的,站那干嘛呢?”

  那人客客气气地作着揖,道:“下官照磨所元cun和,正在此地等人呢。”

  “这时候哪还有人出来。”那官员心里发虚,念叨叨地:“莫名其妙!”

  元景明道:“正碰上几位大人,真巧了,商郎中可还在里头?下官这里有几份公文,还要他过目才好。”几个人相视一眼,一人道:“今晚郎中当值,正在里面呢。”

  元景明拱拱手,往里去了。

  “哎——”边上有人低声叫了句,“现在让他进去?”

  那人往回瞧一眼,撇撇嘴:“由他去吧,商郎中那儿忙得翻天了,看这厮不碰个一鼻子灰!”

  纸张翻动哗哗响,商闻柳掐着鼻梁定神。同值房的还有几个人在来回忙碌,有人趁着空隙给他端了杯茶,“提提神。”

  茶还是热的,商闻柳心神不宁地说了声谢,动作虚浮地去接,岂料茶杯陡地就翻了,全泼在袍子上,滴滴答答淌着水。

  这一下惊着值房里其他人了,各自上来取巾子帮忙擦拭,动作间责怪道:“帮忙还是添乱呢!”

  “我!”端茶的那人是有苦说不出,拂了袖子在一边等。

  商闻柳窘道:“怨我,各位都去忙吧,我去后面换一身。”

  官袍湿了,临时只有布袍可换,商闻柳心不在焉罩着布袍,看见窗外飞走一只雁。

  他情难自禁,视线追出窗外,心ko还揣着那个名字,一到寂静时,发了疯似的念。

  温旻离京的第三日,锦衣卫权柄右落,他曾经的部下挂刀罢工,却丝毫不影响江抚总领卫事。

  天子下了狠手,郑党倒台不过七日,京中日日都在杀人,尸骸垒成高台,血腥塞人鼻目。清算郑氏残党的命令如同飓风横扫,却几乎成为一些人铲除异己的刀,朝臣朝出家门,无不忧心暮时便被打为郑党,抄家落狱。

  清算,商闻柳毛骨悚然,从没想过这个词有朝一日会落到温旻头上。

  洛汲祖宅被烧毁,尸骨无从寻觅,查抄温旻的府宅,竟也搬无可搬。前锦衣卫指挥使不喜奢靡,更无姬妾,没人知道他究竟贪了什么,他来去匆匆,不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想到此处,商闻柳心神几欲溃散,匆匆掩住双眼,双肩轻颤。未寻到尸首,他坚信温旻尚在人间,可是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若是逃出生天,先前塞给温旻的那个锦囊,他可知道其中han义?

  商闻柳惶惶不可终日。

  郑士谋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若他的声名扫地,势必会有人利用这一契机将京中搅得血雨腥风。郑士谋赌赢了商闻柳的冒进,这是第四着,商闻柳败了。

  这样狠绝的手段,郑士谋不惜玉石俱焚也要赢,商闻柳想要质问他,但他已经死了,断掉了一切开ko的机会。商闻柳觉得战栗不已,郑士谋的ro身已经归于黄土,可是眼睛依然在某处冷冷窥视。

  他们这局棋远没有下完。

  雁影远去了,商闻柳收回视线,略略平定心绪,抚平布袍折痕,正要出去时,有人拦住了他。

  元景明一头的汗珠,见他便玩笑道:“这是怎么?准备挂冠了?”

  “你这张嘴啊……”商闻柳提不起一点同他打趣的力气。

  “我历来是如此,你还不知道么?行了,长话短说,郑党倒了,”元景明环着臂,“我看,咱们俩拆伙吧。”

  商闻柳一怔,没回过神。

  元景明坦然道:“刑部马久志的那份卷宗,是我早就注意到的,后来给你的那份轸庸初年的旧案卷宗,也是我有意为之。说来惭愧,我做了和左澹同样的事,搭上你的这阵风,我倒是没看走眼。”

  商闻柳想了想:“你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左澹。”

  元景明道:“他们一个窝里的,分那么清干什么。倒是你和我,尽快撇清关系才好,我坦坦荡荡,可不想被人诬陷成结党的小人。”

  商闻柳叹气:“cun和兄想提醒在下留神诬告,大可以换种说法。”

  “你听得懂就行。”元景明一呲牙,转了话音:“算是最后一点提醒,洛汲那个人关到了刑部,过两天就要判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欲言又止。

  “他恐怕并没有疯。”商闻柳接了话。

  “哦?何以见得?”

  商闻柳疲惫道:“锦衣卫一去,他便疯了,世上哪有这种事。”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没有说。洛汲的夫人,死得也太巧了。

  过往十几年里郑士谋教导的学生并不止洛汲一个,但洛汲一定是郑士谋最为器重的一个。他被郑士谋放到地方历练多年,回来就是户部侍郎,然而这份器重同样给了洛汲莫大的压力,郑士谋能成就他,同样挥挥手也能毁了他,他太害怕郑士谋了,害怕到郑士谋表露出一点招婿的态度,就能对自己的妻女痛下杀手。

  商闻柳知道洛汲续弦背后的隐情,郑黎儿就是郑士谋的另一双眼睛,洛汲把她看做是一把枷锁,也是一块待宰的ro,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郑士谋是否还活在世上,是否还能对洛汲构成威胁。

  洛汲窝囊且懦弱,他迁怒于郑黎儿,想让郑黎儿死,却恐惧于尚在人间的郑士谋。他得知郑士谋死去的消息,立刻就将郑黎儿推入万劫不复——这怎会是一个失心疯的疯子做得出来的。

  “商郎中比我想的要灵光,”元景明俯身一揖,“往后,咱们就是两条道了。下官言尽于此,大人多多保重。”

  “cun和兄,”商闻柳在他转身时叫了一声,“少些戾气,你这样,是要吃亏的。”

  三伏天热气扑面,日暮的虫声高了起来。元景明步履一顿,似笑非笑:“你这样的xin子,也是要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