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64章 朋党

  商闻柳停步,目光转向左澹,半晌,他道:“左主事在打趣?那年洛汲尚未进京,如何在千里之外杀人?”

  “此事千真万确,”左澹一看有门,神神秘秘地,“不过并非是他亲自动手。当年这个马姓商人正是从他的辖地走货出来,到了京城便死了。”

  “只因为这个,未免有些捕风捉影了吧。”

  “若是捕风捉影,下官岂敢对大人直言,当然有证据。当初洛汲升官,下官携礼去恭贺,却被扫地出门。但塞翁失马呀,下官竟然在墙下无意听见了他们的密谋。”

  左澹说书似的:“这个商人精得很,他们官商勾结做些黑心买卖,分赃时却生了龃龉,那商人上京之后,洛汲便和京里的人联络上,把这人给做掉了!”

  庭院蝉声如沸,商闻柳放下了卷宗,盯住左澹。

  恭贺是虚,洛汲那时升官,以他一贯的作风,恐怕就是专程去查洛汲的底的。

  但这话也只能信五分。

  “下官若是撒谎,天打雷劈,”左澹发着誓,“大人不妨去查一查洛汲那份罪证,里面一定就有和那商人来往的记录!”

  —

  打发走了左澹,商闻柳连夜取来那册账簿。

  洛汲十年间大宗的钱财往来都记录在这里,册子应该是在哪里放久了,熏上了一股女子香,封皮皱巴巴的。

  此前坑了孔照一次,所以商闻柳没有亲眼翻看过洛汲的这本账,如今好说歹说才借来,这下欠了孔尚书天大的人情。孔照爬起来给他批文的时候带着几分不情不愿,话音里来来回回都是刺。商闻柳有求于人,再如何也只能受着,半点不敢反驳。

  这账目的确有不对劲之处,恰是在马久志被杀的那一年,洛汲账册上的进项渐露颓势,这是因为当年蝗灾席卷了两个省,饥荒让黑市的粮商也收不上粮,无从可赚。可是在年底时,洛汲手里的银款突然激增,他没有任何生意往来,几十万的银子就这样被兑换成黄金,藏在某个地方。

  这批天降的钱款,不论是时间还是数量,都来得太巧了。

  到这里商闻柳就想明白了,当年马久志上京恐怕根本就不是想求一官半职,那一年他的粮草生意逐渐亏损,他是破釜沉舟,想借着手上那些暗中来往的证据和银两要挟郑士谋,获得更多的利益。然而他们最终没有谈拢,马久志身上有太多秘密,当然不能活着。

  他被凭空出现的流匪杀死之后,用以要挟的纹银便被运走,被洛汲用来上下打点。洛汲是郑士谋在外的ko舌耳目,这批银子没有白花,官员盘剥之后送回了孝敬,很快就赚回了本。洛汲把银子换成了更为贵重的黄金和其他器物,一批巨额白银就这样在来回倒换之间消失。

  洛汲从这一年开始便一路高升,他和郑士谋之间还有一笔暗藏的账,这本账簿里的银子,不过是十几年来的冰山一角。

  想至此处,商闻柳放下簿子,独立风中。他对着这些账有些茫然,但最终还是提了笔,连夜写成奏本,递交给通政使司。

  郑士谋从贤臣变成国贼,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朝廷大动干戈地查起账,户部衙门内外都是一片噼啪的算盘声,算珠拨动时嘈切如雨坠,密集的轰鸣之下,大厦急遽倒塌。

  昨日民间立起的功德碑今日便全数拆掉,数十劳力两眼瞪得血红,肩上扛绳拉着巨石,烟尘落定后欢声雷动。一天之内,清算郑党的令牌发出百枚,近至眼前远至千里,被株连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

  田庄、商号,郑士谋名下的产业被连根拔起,悉数贴上官府封条。一切恰如风卷残云,迅雷疾电一般发生了,快得令商闻柳生出隐忧。郑士谋生前数十年的经营,竟然毁去得如此轻易么?

  那日的棋局还历历在目,他那时说的后招是什么意思?

  容不得商闻柳细想,接踵而至的公务让他无暇分神,事情是他挑出来的,自然要全须全尾的从他手里经办后,再交到更上面去。

  与此同时,洛汲的审问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然而锦衣卫从洛汲嘴里审问不出半个字,他这一枝在东窗事发时就散掉,能挖出来的都是些翻来覆去的东西。本来锦衣卫把希望全押在洛汲身上,这下倒好,人疯了。江抚的银子相当于全砸进了水里,他是半点没捞着,可是他竟然没什么怒气,甚至在听到宫里传召温旻的消息时,仍然泰然自得地抓了把赏钱撒给手下人。

  衙门里的例冰减了,宫里却不能省着,天子住处摆着大小冰盏,到处阴凉。温旻由内侍引着,一路向内,只觉寒气绕身,不免微皱眉头。

  “来了。”里面有人说话,听得出是李庚的声音。

  温旻刚要接言,又听垂帘里面问:“什么时辰了?”

  这不是在问他,温旻静立着,端等身侧的内侍答话。

  内侍换成了个模样普通的,头埋得极低,只听见声音从地底下冒出来:“回陛下,这会儿才过戌时一刻。”之后没再多别的话,算不得伶俐。可现如今在御前,不伶俐就是算得一种伶俐。

  皇帝像是刚睡醒,话音里夹着惺忪:“是该这个点了,有点冷。”

  内侍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奴婢去撤些冰盆。”

  这话在温旻耳朵里听着古怪,像是两个人一唱一和地给他演着戏。

  内侍说完了话,人还没动,片刻声音才从上头轻飘飘落下来:“去什么,太热了,心就给热坏了,冷一冷好。”皇帝停了会儿音,又说:“蠢东西,杵这么半天,还不给人看座。”

  皇帝不会说废话,冷是什么意思,热又是什么意思,温旻尚未想通,但他被晾了这么会儿,再迟钝也能觉出不对劲了,现在只等皇帝发话。

  一把软椅被搬上来,锦缎模模糊糊地流转光芒。软垫上绣的是人物绘像,一列臣子边上,立着一头鹿。君臣之间隔着几丈远,中间垂帘似水滑动,天子面目被淡淡纱影笼罩,温旻站在层层烛光下,一时竟然有些目眩。

  太远了。

  两年前的李庚尚能对他偶露心事,现在全然不同了,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帝王。

  看不清,猜不透,温旻从骨子里感到一种冷,他站在伏天的夜里,依然觉得身处极寒之境。

  “明粹一走,下面人办事愈发蠢笨,”皇帝话里听不出埋怨,冷冰冰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郑士谋本该是朝廷肱骨,出了这种事,实在令朕扼腕。”

  一席话说得温旻颇感不自在,他没表露什么,顺从着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抬眸,视线直直刺过去,漠然审视。

  “朕是在想,郑士谋出自忠烈之家,为臣历经两朝,曾是无数士子的楷模,即便是他这样的人,竟也难逃过利字当头。朋党比周,环主图私,真不知道朕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这几乎是指着温旻发问。恐怕他和郑士谋的关系已经有人报告给了皇帝,郑士谋若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贤臣,那今夜便不会有这一场诘问,偏偏世事向来是环环相扣,又偏偏这一环又一环的,走到了最坏的境地。

  越是此时,越不能失了镇定。温旻深吸一ko气,缓缓道:“一人之心,并不可见千万人之心。陛下诞瑞膺图,握极御天,是解民生于焚溺的圣明之主。陛下是珠玉在前,臣等也自当勉力。”

  皇帝懒懒地支腮:“你竟也说这样糊弄人的漂亮话了。”

  温旻心中猛然一跳,心知今日皇帝就是刻意找茬,便干脆认了:“臣知罪,可是方才所言,句句皆出肺腑。”

  “什么罪不罪的。”李庚一哂,跟着调转话锋,开门见山道:“洛汲那案子,眼看人抓到了,可惜并不如朕意,还有些事要你去做。”

  温旻起身,掀开袍角跪在地上听旨。

  “他的祖宅还有藏银,江抚已经先过去了,但朕不放心,还得你亲自去,”李庚又是一停,“好好办,别出什么岔子。”

  —

  锦衣卫奉旨出京,不在天亮时走,偏偏赶在这个晚上,可见事情之紧急。温旻心事重重从衙门回家,吩咐仆人收拾行装。

  洛汲的祖宅离京就三十里地,没什么好打点的,下面的人匆忙走了个来回,只是把马厩里的马刷了一遍,再捎了一套新的衣裳。

  温旻穿戴停当,瞧着时辰,估摸着人快到了。他系着衣带,偏头对屏风外等候的人道:“一会儿有人来见我,就把他拦在外面。”

  他还没来得及嘱咐下一句,便有人匆匆跑来:

  “有客要见您,是——”

  话还没落地,温旻便打断:“不见。”

  报信的仆役缩了下脖子,谨慎道:“此时不见?”

  温旻随手接来湿帕子擦了脸,语气里透着冷:“时时都不见。”

  他考虑了片刻,还是走出卧房门,看见有个人已经站在庭院中央了,月亮下长长拖着一条伶仃的淡影,决然地看着他。

  几个仆役面面相觑,手尴尬地僵在半空。

  “就说一句!”商闻柳见到他了,情急之时匆匆喊着,一阵风似的撞进来。

  家里伺候的的人都知道这位,也不敢真的出手去拦,只在旁边张ko叫两句,说着不能进。巴巴地叫着,眼神在两个人之间逡巡。

  “这个,你带着。”商闻柳喘着气,张开手掌,是个微鼓的小锦囊。绣工用料都说不上好,像路边上随手买的。

  温旻下意识伸手,接在手里掂了掂,轻飘飘的。等他有所反应,商闻柳就走开两步。

  “收着,”商闻柳语调强硬,神情却是软的,“真有什么的时候……就打开。”

  不用再说什么,温旻一下就看明白了。

  这也难怪,商闻柳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知他的心呢。他这一辈子,也就这一个知心人。

  “人情了了,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温旻平静地说,“送客吧。”

  商闻柳却呆着,似乎想再多看一眼。周围的人也没动静,半天没人听懂温旻这话里的意思,整个庭院都凝住了。

  “都愣着做什么,”温旻不近人情地说着,“备马,我今夜就要走。”

  明明就该立刻走的,可是他像是被夜风扑住了眼,站在原地停了停。

  一下子不知道是谁灭了灯,这一刹那的黑暗里,所有人都看不清周遭了,商闻柳陷在黑潮中,过了几息的功夫,忽然被什么人重重地抱了一下,又吻了吻,蜻蜓点水似的,一会儿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