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42章 牢笼

  大牢顶上滴着水,好几处生了青苔,两只大摇大摆的耗子有恃无恐地拖着残食,吱吱乱叫。

  甬.道入ko处传来脚步声,那两只耗子扭着尾巴钻回洞里,眨眼的功夫,端着食盘的狱吏走进来。

  “吃饭了。”闻声,牢内关押的犯人骤然抬头,凑到了牢门前。

  狱吏把东西放下,这些菜还算精致,有荤有素,是上面特意关照过的。

  秦翌急切地抹着脸,胡乱拨了几下头发,说:“有没有人来找?”

  刑部大牢的陈设连简陋都够不上,秦翌平日的起居都有三十个人照料,到了牢里,连个伺候穿衣的下人都没有,他这身衣服脏得冒了浆,再加上乱窜的硕鼠爬虫,已经几日没有睡好了。

  看着他灰败的脸,狱吏转转眼珠:“这我可不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秦翌怒从心头起,踢翻了碗,脚镣哗哗乱响,汤水撒了一地:“除了我爹,我谁也不见!你把我爹叫来!把我爹叫来!”

  “事到如今呐,您省省力气吧,秦阁老哪能来?”狱吏闪身避开,腰间的钥匙哗啦一响,“我要是你,就把该说的话赶紧说了,该吃的饭赶紧吃了,后天又要升堂,不知道得多费劲呢!”

  狱吏撇撇嘴,看了眼那翻倒的碗,抬腿出去:“一会儿我来收!”他搓搓膀子,“真晦气。”

  秦翌颓然地靠在湿潮潮的墙上,先是肩膀抽了两下,随后低下头,衣襟不知怎么就湿了。

  牢房暗无天日,犯人是数不出时辰的。秦翌等到牢门前摆的羹汤完全凉下来,牢房里的硕鼠再一次出来觅食,它们完全不惧人,呲着长牙,把那些吃的拖回鼠窝。

  这时候,尽头处的门再一次打开了,白亮亮的光涌进来,只照亮了前面一小片地方。扑进来的风撩得烛火闪动,脚步声有些杂,在夹壁两侧回响,秦翌微微抬起眼睛。

  这声音,秦翌在这几天里听了无数次,是那看管的狱吏又来了。

  “秦少爷,还真给你说着了,有人来见你,”狱吏探出半张脸,瞧了眼地上摆的汤水,还是一ko没动,“饭食都凉了,小的来收拾,一会儿去给您做份新的。”

  秦翌孤零零的影子倚在里头,半天才吭一声:“不是我爹,就不见。”

  狱吏收拾碗筷的动作停下来,道:“哎,我说你,真不见?好赖算条出路呢。”

  “......不见。”

  狱吏作势要走,临到了还回了下头:“那我可走了?”

  里面的脚镣晃了下,声音有几分傲气:“把人带进来。”

  来的是谁,狱吏没说,秦翌坐端正了,模模糊糊听见狱吏讨好地喊了一声“大人”,接着摇晃的人影缓缓地站在牢门前。

  秦翌先是瞟了一眼,但那烛火太暗,没看清,等到他突然意识到来人是谁的时候,自己已经抬脚奔至牢门边,锁链撞得直响:“兰——”

  惊诧的声音倏地一低,秦翌双手扣住木柱,说:“是......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狱吏低着头开了锁,把碗筷收拢后,带了出去。

  商闻柳等在外面,看着走道尽头的白光消失,才转身走进牢房,安抚一般地握着秦翌的手腕:“你不要急。”

  “是我爹?不会。”秦翌哪里听得进,胡乱地猜测:“是不是秀棠请你来找我的?”

  商闻柳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秦翌的样子,心里明白只有秦阁老和温旻这两个关系能让他安定下来。他确实需要一个立刻让秦翌信任的理由,鬼使神差地,他听见自己说:“是。”

  秦翌哽咽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吞下去,开ko时说的却是:“你回去吧,你帮不了我!”他一下蹲在地上,“你回去,别让温旻插手此事了。”

  秦翌自己不说,但商闻柳听得出来,他这样撇关系,是不想把温旻给拖累了。

  他逼近几寸,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既然姓秦,那就天生注定了身上的担子重过旁人。秦阁老不来,是因为他不能来,但是我可以,han章,我是来帮你的。”

  秦翌像是听懂了,窝囊地坐在那个铺了厚絮的cuang窝窝里,无措地绞着指头。

  这算是妥协了,商闻柳矮下身,肃声道:“时间紧迫,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告诉我。”

  “你问吧,凡是我知道的,一定说。”秦翌道。

  商闻柳省去了那些客套,问道:“签下那份借据的前后几日,你都见了哪些人?”

  秦翌愣了下,那份商队的借据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他现在细细回想,那份所谓的借据,恐怕就是穆兰妲的弟弟哄他签下的。

  可这债户变成了无故死去的商队,其中定然有蹊跷。怎奈他自个儿也是糊里糊涂的,当初认下这份借据,也是怕因为自己一句话,把穆兰妲的亲弟给害了——

  要是因此让穆兰妲恨上自己,他恐怕要后悔一辈子。然而秦翌此时已经开始后悔,不该那样冲动地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所以堂审的时候他不说话,是怕自己再说错了什么,招来别的祸事。

  秦翌迟疑地报出了穆兰妲那间铺子的名字,“就是那天,我签了份借据。那个人应该是从赌场出来的,说什么还赌债,我一时心软,就借了他。”

  商闻柳重复道:“你和他素不相识,一时心软?”

  秦翌嚅嗫着:“不,他和穆兰妲认识,但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和穆兰妲无关,是我自己大意,才让人钻了空子。”

  秦翌越是这么说,商闻柳反而越起怀疑。但看样子从秦翌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他打通门路浪费不少时间,再久待便要引起左澹他们的怀疑,必须尽快赶回去。

  心下打定主意,商闻柳站起来,道:“我大致有些眉目了,若有什么需要,你对今日那个人说,我会想办法帮你。时候不早了,我该——”

  “等等!”秦翌拦住他,瞪着眼,“还有件事!那支商队,我根本不认识这些人,又谈何杀他们!”

  应该是被吓着了,商闻柳不自觉退了一步,说:“那些人并非你所杀?”

  说到这里,秦翌满脸是泪:“每个人都这么问过我,我说了,他们全不信。”他向前两步,锁链拖行在地上,“兰台是不是也不信我?”

  这该怎么回答呢,这不是秦翌的催问,倒像是别的什么的诘责,商闻柳心中一瞬间涌起许多情绪,他头一次生出逃避的念头。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xin命,这个案子......查清之后,”他迎着秦翌的目光,一时觉得无地自容,狼狈地找着说辞,“一切都好说,自然、自然会还你清白。”

  走道尽头的门又开了,钥匙的响声回荡在石壁上。

  狱吏远远地看着有个人影走过来了,连忙谄笑着迎上去。

  “大人,您办完事儿啦!”他弯着腰,朝里边黑糊糊的牢房望。

  商闻柳定了定神,说:“你办事麻利,赏你的。”

  一锭银子在狱吏眼前晃了一下,光线不好,狱吏就看一眼,琢磨着分量不轻。“方才给过了,”他面露喜色,搓着手就要拿,“多谢大人!”

  “哎,等会儿。”商闻柳忽然躲开狱吏捉银子的手,和和气气地问:“今日验收工部修缮的几所牢房,其实不该是我来,知道是谁让我来的么?”

  狱吏一愣,如实道:“小的蠢笨,不知是谁。”

  商闻柳笑了笑:“不知道就好,若是知道了,我也保不住你。”他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银锭扔去狱吏怀里,“收下吧。”

  看着那笑容,狱吏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把银锭捧住,沉甸甸的,就像捧住自己的那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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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千真万确是死了,这是官府贴的认尸画像。”伙计哈着腰,把官府的布告递上去,看了眼不知是喜是悲的东家。

  “死了......”穆兰妲面色微白,像被抽去了力气,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冷漠地吩咐伙计:“找个人过来,把这些钱送去西街那家馄饨摊。”

  伙计迟疑道:“这......小东家见了——”

  穆兰妲蓦地抬高声音:“他算什么东西!送去!”

  伙计灰溜溜出去了。穆兰妲独自坐着,撩开了袖子,摩挲着手臂上的一小块刺青,这是她心向往之的乐土。

  穆兰妲曾经拥有过一个汉人名字,那时候她还是家中是长女,弟弟已经上了学堂,她跟着父母做工,每月多赚的几个铜子全进了弟弟的肚子。她长到十四岁,依然不明白为何造化生她于天地,却注定要做别人的踏脚石。

  那时候穆兰妲还未料到,这样的疑惑是她早已写定的前因,所以达奚丹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漂泊的旅途,像两只北归的雁,绝无人迹的荒野,成行雁侣驱。

  雁失其侣,哀鸣不能去。蓦然回首,竟然过去这么些年了。

  焚香至此时,烟已断尽,门帘子骤然被掀开,是她打发出去的伙计。她匆匆遮住手臂,责难道:“什么事这么急。”

  伙计低着头,说:“有位客人。”说话时,帖子递到穆兰妲跟前。

  穆兰妲随手翻开那张拜帖,神情冷淡:“不上台面的小角色,编个理由把他赶走。”

  拜帖扔去了香炉里,残渣亮了一瞬,火舌死灰复燃,顷刻就把纸张燃尽。

  伙计出去了一会儿后,再次折转回来,面有难色:“那人说,是为了秦公子的事来的。”

  穆兰妲本就心绪难宁,闻言表情立刻变了,下意识攥紧了袖ko:“人在哪?”

  商闻柳被客客气气请进去的时候,穆兰妲已经摆好了茶桌,两人隔着几步之远打了个照面,各自都惊住了。

  世上有这般巧的事,商闻柳隐隐有些不安,依着礼入座后,谁也没有先开ko。

  到底见过些大人物,穆兰妲很快收敛了诧异,推过茶盏道:“客人为了秦少卿的事来,就不要绕弯子,与我直说吧。”

  秦翌此时已经被削去官职,但看穆兰妲的态度,商闻柳依然客套地说:“秦少卿入狱,是因为一张借据。”

  穆兰妲颔首:“这我听说了。”

  “据他所说,这张借据是他在贵店时,被外来人骗了写下的。那个人似乎是......”

  穆兰妲镇定地说:“那个人是我的弟弟,我和他多年没有联系,这一点,大人应该也知道了。我丈夫过世之后,凭着一点遗产,我回到京城开了这间铺子,离家太久,尚不知如何面对父母,没想到他就先找上门了。”

  商闻柳没料到她会把这些事全倒出来,正酝酿着腹稿,穆兰妲却抢声道:“那日在馄饨店里,我正是要去找他的。我那个弟弟,从小没被教好,喜欢在坊间胡混,干下什么荒唐事都不稀奇。”

  “今日我店里的伙计去购置货物,在官府的布告上看到了认尸的画像。”穆兰妲把伙计带回的画像铺开:“酒后失足,摔死了。我弟弟嗜赌,经常在外躲债,所以爹娘未去报官,他们就一直不知此事。”

  古康成已死,就意味着这条线被切断,商闻柳本以为可以觅得一线希望,没想到还是要无功而返。在大牢里他曾对穆兰妲有过怀疑,但这怀疑到了此时,却因为穆兰妲这番话消散。

  商闻柳喝着茶,想到了另一条路。如果她所言非虚,那么顺着那些平日与古康成来往的人去查,或许还能有所转圜。只是古康成混迹赌坊,所交之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想要查,光凭他一个人无法办到,必须把动静闹大,才能顺利进行。

  想到这里,商闻柳已经打算告辞。他起身拱手:“令弟的事,实在抱歉。今日不请自来,叨扰了。”

  “大人留步,”穆兰妲仰起头,“我还有一事,是关于那支商队的。”

  商闻柳闻之一,猛地停下来。

  “但在这之前,我要见见他。”穆兰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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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炬焰摇动,蜡珠竟似泪垂,狱吏挑着芯子,火舌噼啪的轻轻炸响。

  “就在里头,没关多少人,一进去就能认出来。”他指着路,再三地嘱咐:“这是死牢,就半炷香,见完了面,就赶紧出来。”

  身后的门阖上,只有两道旁的火焰跳动,穆兰妲裹着斗篷,扮得像个农妇。她有些胆怯,走两步停一下,如此磨磨蹭蹭地,找到了官衙秦翌的牢房。

  关押的人在里面闭目休息,听到脚步声,睁开眼。

  “秦翌,是我。”穆兰妲拉下斗篷,凑近贴上木柱。

  秦翌瞠目道:“怎么是你!”

  “......我、我来看看你。”穆兰妲此刻竟然忸怩了,眼看着秦翌上前,她一连退开两步。

  “你走吧!走吧!”秦翌挣着锁链,似乎是想穿过牢笼,抓到那片云似的衣袖。

  穆兰妲悲戚地看着他。

  秦翌颓丧地抓着头发,“快走吧,见着你一面,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万里晴空,无云的天亮堂堂的,暑热已经升起来,商闻柳站在树荫下避着阳光,乍见迎面走来一个人。

  “见到了?”

  “多谢大人,见到了。”穆兰妲低声道。

  “册子上填名字是我安排的吧?”商闻柳问,“只能用这个方法了,死牢本是不准探望的。”

  之前找借ko去过一次大牢,这次商闻柳不便再去,只好用了别的囚犯的名字拟造了一份探监记录,再买通狱吏,偷天换日让穆兰妲去探望。

  “好了,商大人,”穆兰妲擦掉泪珠,“带我去官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