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32章 坟茔

  轸庸初年,盘京犯西北境,公然在大梁领土驻兵屯田。几经交涉无果,天子下诏,命徐英川领兵平乱。

  黑茫茫的山连成一片,山体久经风蚀,剥脱出深深浅浅的沟壑。

  派去河谷尽头查探的斥候已经返回,并无敌军盘踞。

  马蹄来回地踩踏着砂砾,焦黄的草叶凌乱不堪。千秋池河水绵然不绝,极地奔涌而来的雪水澄澈明净,徐英川跳下马,双手鞠了一捧河水,干zao的嘴cun沾了沾,咽了一ko下去。

  身后脚步声近,有人蹲下来在他身边洗刷甲胄上的血污。

  徐英川拔开随身水囊的塞子,离开他几丈远:“没眼色,我还在这喝水呢。”

  “壮志饥餐胡虏ro,笑谈渴饮匈奴血。”那人懒懒一伸双臂,“不是常挂嘴边么?”

  “江仁术,”徐英川灌满了水囊,说,“你这么能说,回京之后,我要把程青礼抓来和你辨上一辨。”

  江筹哈哈大笑,蓦地跳开,溅了徐英川一身水。

  徐英川随手抹掉脸颊上碍事的水珠,望了眼河谷中的军帐。第一场仗已经打完,军士驻守河谷ko,埋锅造饭,徐徐的烟气升了起来。

  “这么个光秃秃的鸟山......”江筹嘟嘟囔囔,捡了块石子打水漂。

  水花噗噗溅出丈远,涟漪荡了半天。

  徐英川将水囊挂回腰间:“我看古书,以往薄云关不是这样。‘翠柏烟峰,清泉灌顶’,今时全然见不到了。我爹生前总和我说,百年后人会死,千年后树会死,万年后连青山都不知在否。”

  万古皆沈灭,江筹唏嘘一叹。

  “砂砾滩种不了树,更存不下水,前面的河cuang都能见底了。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此地还叫千秋河呢,水域比现在大得多,”徐英川甩掉手掌的水珠,取过帕子净了手,抽出一份舆图铺开在砂砾滩上,“古时楼兰今何在,星移物换最无情,恐怕几十年后,这千秋池也要从舆图中消失了。”

  江筹一本正经道:“听着有些晦气。”话毕,转而向驻营处瞟了眼:“我们已经在这里驻守了几天,那监军太监的条子不知道往京里递了多少回了。”

  徐英川问:“京里来消息了没有?”

  江筹摇头。

  “明明吃了败仗,还是不死心,方才巡营遇上敌方小队,差点被一槊子给捅了。大梁卧榻之侧,净是这般豺狼虎豹。”江筹抬脚碾了碾粗砂,没什么好气儿。

  “要尽快进攻了。”徐英川捏着舆图,凝神沉思。

  江筹仰头望着河谷两侧的山峰丘陵,道:“敌军在高处,我们上去也是白白折损兵力。”

  “你说得不错,现下敌军退守,先我们一步抢占了高地,山势决定了他们的阵地易守难攻,我们很难打上去。”徐英川支着肘,笑了笑:“但如今灵水涨潮,敌军的粮道被切断,是守不久的。而我们的粮道不会断,也不好打,所以可以选择死守河谷,等到他们的粮草耗尽,军备也无法补充时,自然会下来全力一搏。”

  江筹席地而坐,解开锁子甲前坑坑洼洼的护心镜,抱怨道:“你还有话,就不要老藏着,我又不是你郑三哥,猜不出你想的啥。”

  徐英川愣了愣,捏了下眉心,道:“但是天象向来难测,如果我们一味守据河谷,一旦他们的粮道恢复,就会立刻主动出击,而我们已经久耗,战意消退,是大不利。所以第二个选择,是诱敌深入。”

  江筹心里一突,道:“你打算用什么去诱敌?”

  徐英川手指点在舆图上河谷的首尾两端,不徐不疾说:“你和我各领一支队伍,分兵两路,我佯装退兵,在阵地指挥军队退出河谷,你领前军前往后方。加上原有的驻军,我们有八万兵力,你带五万,从后包抄他们。”

  徐英川目han神光,熠熠地看着江筹,他对这个作战计划有很大的把握。

  “不行,”江筹唰地站起身,把脚下砂砾踢得哗哗乱响,“你把自己当诱饵,又只带这么点人!徐英川,你他娘的疯了吧?你儿子才百日!”

  徐英川抬眸,狡黠地笑:“正面迎敌,是你不行吧。”

  “我没在同你说笑!”江筹气急,抓起护心镜,撒气似的往身上一股脑地栓:“分兵两路,说得好听,万一出了事,你叫我怎么、怎么......”

  “江筹,你听我说完。我的背后就是河谷出ko,只要他们攻下来,我可以灵活进退,但是绕背突袭只能由你来领兵,”徐英川知道江筹需要立功,仰面看着他,露出安抚的笑,“再说了,我是主将,军令如山。”

  江筹冷笑:“哪个主将退兵会在最后撤走。”

  徐英川笑呵呵地:“徐英川嘛!我体恤下士名气这么大,谁不知道我啊!”他收敛笑容,指着舆图,继续道:“一旦敌军中计,你立刻在后方呼应,两相突进,可成钳形,擎断敌军咽喉。”

  江筹气呼呼坐下,却已经有几分妥协。

  “你带好辎重粮草,如果五天之内此计不成,再退回此地,直接强攻。”大致讲完,徐英川又细说了一遍计划,卷起舆图:“先回帐内,拟完详细计划,明日黄昏时动身。”

  翌日戌时未到,千秋池河谷ko的军队拔营,兵马悄然无声消失在谷ko。

  河水奔涌向前,急流迸溅在碎石滩上,像是击碎的金尘。

  马蹄踏着水,残碎的霞光相互推搡,在水面粼粼涌动。

  膘壮骏马低头饮水,温旻盯着水面浮光,追问:“后来如何?”

  黄令庵眯起眼,遥望千秋池畔那一片川泽,说:“徐英川一败敌军,便就地驻扎,不再追击,据守千秋池十余日。朝廷发牌催促他发兵,他一概不理。直到三法司联合兵部的文书送到战地,说他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就地处决了。”

  叛将受审是大梁百姓都知道的故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轸庸年时传唱很广。

  温旻却是第一次听战前的经过,“江尚书也在那场战役中,却甚少听人提起过。”

  “那是他不愿意。”黄令庵道:“徐英川死后,敌军闻风而动,俘杀了监军太监。后方的部队没多久就打过去,兵部尚书江筹被流矢射中,昏迷多日,好在这一仗险胜。回朝后,他就被调进了兵部。”

  黄令庵松开缰绳,兀自坐在池畔:“也许是因为徐英川的事,江筹不愿说,但这场仗却可以说是他从戎生涯里,最显赫的一记军功。朝廷因此赦免了他父亲枉杀人命的罪名,江筹的仕途少走许多弯路。”

  温旻直觉这话题不会仅止于此,黄令庵还有别的话要对他讲。他也坐了下来,遥看远处的落日,脸颊被晒得发热。

  “徐英川虽然身死,但身后的故事还没完。”黄令庵停顿须臾,接着道:“他的夫人投井自杀,徐家满门,最后只剩一个婴孩。”

  温旻心头一跳,迟疑地说:“他活下来了?”

  黄令庵侧首,定定地看着他,道:“是,轸庸初年我在外地领兵,听闻此事暗中派人进京,几经辗转,找到了那个孩子。”

  “他如今在何处?”温旻呼吸微促,过了会儿才讪讪道:“唐突了。”

  “我的人半路被截杀,那个孩子不知所踪了。但是今上登基那一年,我在薄云关驻守,接收了一批被流放来的囚犯,其中有一个,竟然是我当年的麾下。我逼问后才知道,他们在回程的路上根本没有遭遇什么杀手,是他投靠旁人,杀了同行兄弟,将孩子送给了一户人家。”

  温旻心绪难宁,蓦地站起来。

  千秋池上的风又干又烈,温旻的袍角被鼓动着,他的影子被夕照投在砂砾滩上,长长的,孤寂的一条。

  黄令庵的声音空寂辽远,像是从天际四合而来:“那户人家姓郑。”

  耳畔近乎轰鸣,温旻眼前一眩,喉间发紧,颤声说:“我......”

  黄令庵没有等他说出下文:“郑家的当家没有娶妻,却凭空添了一个小子,这是我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的。我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查到了朔西的戍卫军里,最后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京城。”

  风掠过草叶,呜呜有声。温旻平复下来,鞠了一把水,又撒回水中。

  半晌,他说:“徐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呢。”

  黄令庵道:“通敌案案发后,不少人上书要求重新审理此案,先帝淹了那些折子。上书之人,全部被打为他的同党,由此京师官员被清洗,几年后才重新起复了一些。但是先皇怎么可能做错事,这件案子始终没人重提。”

  “此处......是他的坟茔,为何没有树碑?”

  “没有人能给他树碑,”黄令庵说,伸手指向前方,“只植了一颗胡杨,从这里可以望见。”

  温旻看见不远处有一顶金黄的树冠,像是怕惊扰到了谁,轻声说:“这些年来,无人祭扫?”

  “无人祭扫。二十多年,我不敢近前。黄沙埋骨不埋名,可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敢见他。”黄令庵仿佛哽咽,他蘸水抹了把脸,牵起缰绳,马儿乖训地随他上岸。温旻怔怔地站在风里,听见身后黄令庵的声音再次飘来:“等到乾坤复宁那一日,我或许会来罢。时辰差不多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一把夕阳碎在了浅水湾里,风声又一次响起来。温旻在原地等了很久,他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沉默,直到盘旋头顶的鹰唳唤回了他的神思。

  他牵马踩过浅滩,在胡杨树前站定。

  这是他千百次渴望触碰渴望追寻的人的最后归宿,残破得称不上坟冢。

  温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触碰这块土地,良久,他俯下头,重重地挨在那片砂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