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21章 旧事

  二月初,就禁军统领人选一事,朝臣进行了一场廷推。

  廷推这事本是可有可无,但既然赵文钺推拒这个位置,李庚便不好坚持,否则闹得太难看,就成了闲时的笑谈。

  七卿九卿巡抚总督凑在一起,压根没几个跟着赵氏站队的,巴不得赵复从此一蹶不振。各人说了几个名字,再行推议。在场的大员面上是各执一词,心里都晓得陛下是做做样子,不过他们更明白这场风波起自何处。今日这廷推,就是走个过场,谁若是耿直到真的推了旁人上去,那补子上的花纹少说也要换一换了。

  说白了,还是赵文钺。推议的过程则是越激烈越好,吵得越凶,最后的结果就越能服众。内侍把廷推结果呈上御案,结果早在李庚意料之中。

  赵文钺总领禁军调度,是朝臣所盼,并非天子相逼。

  皇帝盯着廷推文书,突然笑着对一旁绣墩上的人道:“今日心情好,塘月同朕去走走。”

  傅鸿清起身应是。

  宫内设了许多处楼阁,为防歹人潜藏,都高不过三层。李庚登上楼台,临着夕照远望宫墙,道:“朕看折子脱不开身时,就常往这里看,料想此处风景最好。”

  “陛下昼夜辛劳,要珍重身体。”傅鸿清提着袍角从后面跟上,二月初的风还夹着寒意,把他的鬓角吹乱。阁楼展台里间还有两个腰悬木牌的小火者在搬动杂物,见是皇帝驾临,忙不迭扑在地上行礼。

  李庚把这两人遣退,自顾自凭靠在朱红粗柱上,眯着眼往极远处望去。

  重门深禁外,李氏的天下。

  傅鸿清站起来,凭栏而眺,见远处人如蚁聚,不由想起方才在御座旁的谈话,叹一声道:“去年遭了灾的几个州县的cun耕都大受影响,若要百姓饱腹,地方今年的粮税恐怕要欠缴。”

  李庚知道他的意思:“从劳工和杂税里抽抵,其余的免去一些就好。”

  “是……臣多言了。另外……内阁的变动不小,臣听闻秦阁老推举了新进的举子,有身退之意。”

  “秦邕被他儿子拖累了,是明哲保身。”李庚说着,自嘲一笑,“政事本该如此,开国之初,辅臣安分守己,尚无票拟一说,你看如今?”

  傅鸿清缄默不语。

  “兵权,阁权。”李庚俯瞰宫宇,好似登临云天。傅鸿清看不出他所想为何,只见他袖手而立,似乎踌躇满志:“历代先皇放权与内阁,内阁越权是人心之失,避无可避。如今是时候收回来了。”

  李庚似乎在回避同他说赵复这回事,傅鸿清却忍不住把这局面颠来倒去地想。

  这是虎ko拔牙,赵氏在朝中根蒂深种,不会轻易松ko,即便松了ko,也势必会要另外的东西补偿。

  是什么?傅鸿清面沉如水,这块兵符不会这么轻易地回到李庚手里,赵复如果要筹谋,他会要什么?田宅,皇庄,盐铁监权?皇帝是早有打算?

  李庚回头:“怎么不说话?”

  傅鸿清敛眉:“回陛下的话,臣是在想,辅臣之中,秦阁老称得上忠鲠,臣担心任由此事发展,会令其他臣子惊忧。”

  “你想得长远,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傅鸿清垂下头。

  “朕明白你的意思,秦邕不会闲太久,他若倒了,内阁就真的是那一人之天下了。”李庚把视线移回晦暗的云色中,“朕也说过,你我二人独处时不必这般拘谨,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

  傅鸿清抬起了头,静静凝视李庚的背影。

  李庚没等来他的回答,便接着说:“你我都算少年离家,一晃就是十年,当初一诺,朕没有负你。”

  这晦涩不清的话让傅鸿清心头一突,不动声色道:“陛下万金之子,有诺必践,有尧舜之风,是臣民之楷范。”

  李庚沉默了。

  傅鸿清只觉得皇帝似乎透过了夕照模模糊糊朝自己这里望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他不禁想起先帝在位时那个落魄的藩王世子,那影子和眼前帝王的背影渐渐重叠,把傅鸿清弄的糊涂了。

  这是轸庸年,还是宏庆?

  宏庆,宏庆又是哪一年?

  傅鸿清隐约记得有人乘着马车,在驶离的时候窜出来高喊着必定归来的承诺。

  一抔清水净脸之恩而已,甚至连恩都算不上。傅鸿清想不通,他也来不及想,很快父亲病亡,他随母迁回故居清州,十年光阴,白马飞纵,转眼又回到王城,他是风头无两的探花郎,却没见到当初那个落魄的世子爷。

  但李庚真的回来了,先帝驾崩当夜京中火龙滚动,黑甲骑兵分作两翼包抄了皇宫,当年落魄的少年披上龙袍,脚边滚满人头。傅鸿清被推搡着跪在丹墀下,指缝间浸着鲜血,同周围百官一道山呼万岁。

  新皇手段狠厉,御极不过四年,朝中半数衙门都被换血。

  如今就要轮到扶持他登位的赵氏。

  边陲蛰伏十数年,新皇,讨债来了。

  李庚伸手笼住了残尽的日光,光柱在他指缝间缓慢攀移:“放心,所有的公道,朕会悉数帮你讨回来。”

  傅鸿清却从他眼里看到了无边权欲,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半晌,他拢起袖ko,低头向后退了一步:“皇上圣明。”

  ————

  禁军不太行,这是武释刚到禁军营的第一想法。

  本来嘛,两支队伍,气xin就是南橘北枳,武释在锦衣卫当差了三年多,以为自己手底下的人膂力就够差劲了,没想到禁军才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天子卫兵,守京师,备征戍,怎么就是这么个德xin。

  武释在禁军营接洽了两天事宜,跑回去向温旻叽歪:“这帮兵蛋子实在差劲,连我单边胳膊都打不过!”

  二月有大批商队出入京城,就有无数册文书要勾审。原本此事也不在禁军的处理范围,只是去年年底朝廷开了邻国的商路,商队激增,禁军从年底开始就被分摊了这些杂务,眼下他们是轻松了,温旻却头疼欲裂,此时正看得烦躁,正犹豫着是否欲休息片刻,经武释不依不饶叽叽喳喳讲了一通,便成功地神游天外了。

  “戍卫京师的队伍,功夫这么差,往后要是......”武释瞥一眼,许久没见的阿黑正在他脚边打圈子,登时便忘了诸多叹惋,把猫儿提起来搓毛团儿,喜上眉梢:“哎呀阿黑呀......”

  温旻听耳边念经似的声音消停了,才从桌案上撑起头,这时屋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

  “是谁?”武释紧跟着把阿黑放下来,掸落猫毛,正襟危坐。

  外面的人道:“唐录。”

  过了年,唐录似乎白了些,他在外间看到屋内还坐有旁人,拘束地进来,见是武释,立时就放松了:“武佥事也在。”

  武释欲盖弥彰地捻下或许是最后一根猫毛。

  唐录转脸对温旻道:“指挥使吩咐我盯着的那间铺子,有些异动。”

  武释咳嗽一声,十分自觉地出去了。

  温旻揉了揉太阳xu,勉强扫退疲惫,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间铺子后是几间空屋,里面似乎常有人进出。”唐录顿了顿,又说:“看着痕迹脚印,都是些男子,应该都是负重进出。”

  温旻皱眉:“只查到了这个?”

  “卑职无能。”唐录的脸红了红,头压低了些:“除此之外,还有秦少卿,近日去得很勤。”

  “秦翌。”温旻一听他名字就头大,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不顾元辅之子这样要命的身份,跑去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眉来眼去。

  穆兰妲的铺子一定有猫腻,但温旻没办法明目张胆地查,唐录这样擅长隐匿行踪的都查不出个所以然,其他人更加没有办法。

  他心绪百转,片刻才对唐录道:“继续盯着她,若有动静,尽快来报。”

  唐录垂头:“是。”

  唐录出去后,温旻继续看桌案上摆放的文书。

  宏庆三年大梁让天灾伤了元气,因此不得已开放商路,准许少量的关外商队进来行商。

  正月以来,进京的商队不少,这事可大可小,商人游方四海,生意做成了,安心回家,这是皆大欢喜,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有的忙了。先不说途中遭遇流盗杀人越货,这等案子是最好办的,大理寺和刑部的差事,用不着锦衣卫来操心,但要是这支“商队”就是一窝盗匪,那就难办多了。

  所有商队的身份都要严查,守城门的兵最遭罪,短短几天经手了近千的文牒,上面盯得还紧,他们一文钱也不敢收。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进城的商人先要在城外稽留至少一日,等所有文牒核录完毕,方能通过。

  虽说一直没出乱子,但也不能懈怠,尤其是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温旻眸光一黯,心中隐痛。

  今年正旦,他没去郑士谋那里拜年。

  世上有太多事是容易想通的,只是能让人愿意承认的少,温旻或许就是憋着一股气,正旦的大朝会,他本想着能和郑士谋打个照面,哪想人影都未见到。听说是病入膏肓,全凭汤药营气,不知何时能好。

  倘若不能好了呢?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被掐灭,他这些天总梦见自己还是个孤僻寡言的稚童,被大出许多的师兄揍了也一声不吭,浑身青紫被领到郑士谋跟前,半分心疼得不到,还要考校功课。他背不出论语,郑士谋要打他的手心,那戒尺落到手心上,一点也不疼。

  这算是父亲的爱怜吗,温旻看不明白。

  他觉得极累,闭上眼,想起李庚那夜对他说出那句“莫愁已去无穷事”之后,摇摇曳曳照亮了他的光。

  万般的愁绪就被挥去了,温旻搓了把腮,理正襟袍。

  总要朝前看。

  指挥使两头兼顾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江抚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四处闲晃。

  他的本事全用在这上面,从领锦衣卫同知的职到现在,没办过一件切切实实的正事,万事有他老爹打点,就是莫须有的“皇孙”一案,他也是被轻拿轻放,过两日就无人再提。

  江抚这日在宫内下值,正从过道转角绕出来,事先约好的那人杵在那儿,

  “是松公公。”江抚一笑,退一步打个揖:“好难得见到贵人,是做什么去啦?”

  松湛不愠不火:“做下人的,还不是鞍前马后,给贵人们当狗。”

  江抚脸色一变,随即又挂上笑意:“这么说就不合适了,松公公是伺候皇上的,再怎么说,也比狗金贵些。”

  松湛面上瞧不出怫然之态,漆黑的瞳仁盯了江抚一会儿,冷笑道:“做狗有什么打紧的,怕只怕做了最末等的狗,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抚扶着刀柄,没接他的话。

  “瞧我这说的,正事都要忘了。”松湛眨眨眼,交着袖子从角落踏出来。这里僻静,隔着高高的宫墙,只能隐约听见即将老死的宫女太监哀嚎的声音,也是在此处,江抚搭上了松湛这条线。

  松湛是郑士谋在宫内的眼线,江抚没有凭信,想要获取郑士谋的信任,首先就要拉拢松湛。松湛当然也有心牵这个红钱,宫内宫外没有比锦衣卫更合适的衙门,而锦衣卫中,没有比江抚更合适的人选。

  江抚不怀好心,松湛也不是真心相对。他们是两条相互撕咬搏杀的豺狗,仿佛时刻都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ro来。

  江抚不知道郑士谋为何要针对温旻,但他确实需要踩着郑阁老这支队。他屈居人下太久了,领锦衣卫事的这份权力,他做梦都想得到。

  江抚眯着多情的挑眼:“那就劳请松公公说说正事。”

  松湛从袖内摸出一方蜡丸,仔细交到了江抚手中:“锦衣卫见多识广,此信如何取出,不必奴婢多言了。”

  “松公公高看了,江某愚笨,开启这蜡丸想必要费一番功夫。不过,还是多谢松公公——”江抚将蜡丸卷入随身的锦袋中,抬手正要作揖。

  “哪儿的话,”松湛按住江抚的手腕,“我是个下贱阉人,当不起江同知这一礼,要折寿的。”

  “哎,我可没拿你当阉人,”江抚一挑眉,眼下还有纵欲留下的浅淡青黑,“咱们多少......也算知己吧。”

  “我们做奴婢的可受不起这一声‘知己’。”松湛心里明白自己和这锦衣卫不是一类人,可江抚这样说,他难免惊讶。

  他是大太监明粹的爱徒,谁见了不欠腰喊上一句“小爷”,可谁看得起他呢,就连太监都看不起太监。松湛爬到了高位,旁人避着他,他也像避着旁人似的,终日冷着脸,傲气得不像一个宦官。知己这两个字,说不出的分量,好像把松湛又重新捂热了。

  江抚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一句调侃的话竟然变成了天大的赏赉,他说惯了这样重的话,没放在心上。松湛未多表态,跟了他一路,到宫门ko见着人了,才装作不相识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