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02章 赵氏

  秋末的风已经开始冻人,飕飕往脖子里灌。武释把阿黑拎到了一边,甩给站哨的卫兵。

  马上要立冬,虽不到下雪的天气,这内外遮风的帘子也要催着挂起来了。武释搓搓手,推了门进去,温旻正在里间坐着,提笔不知道批复什么。

  “指挥使,这是秦少卿那日去的香料铺,店主是个塞外来的女人,叫做穆兰妲。”武释站定了,开门见山道。

  温旻头也不抬:“他去香料铺干什么?其他底细摸清楚了没有?”

  武释顿了顿,把搜集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倒出来:“那日太后寿诞,本该是市舶司那边调来的香料,数目却没有点清,临到光禄寺去领用的时候就差了点。那负责采买的僚属便去求秦少卿出面,到那些贵人名下的铺子里去找。”

  “至于那个老板,她是今年的五月才到京城来的,六月便开了这个香料铺,铺子里都是寻常见不到的香料,所以来往多是权贵。”温旻耳朵听着,笔下分心写字,武释睨了眼那纸,觉得没比自己高到哪里去,还成天遭训字丑。

  他自己四六不分的,还觉着自己运笔的功夫和捉刀一般不错。

  指挥使写完一张,换笔蘸了朱墨结卷:“香料铺子是谁开的?”

  一个异族来的女子想在京城站稳脚跟不容易,她能开这个铺子,又能弄来光禄寺都排不上号的香料,背后一定是有人支持的。

  “那一片的铺子的记名做得巧妙,只有穆兰妲的名字,”武释迟疑了一会儿,“但是地皮是赵氏的。”

  温旻倏地抬起眼。

  秦邕在朝中,不说树敌万千,瞧他不顺眼的人还是有的,这个所谓香料店的“老板娘”身份未明,却偏偏似乎与赵氏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秦翌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温旻暂时不能下定论。他当然信秦翌没有歪心思,但若是被人利用,后果可就说不准了。

  至于秦阁老,他能入内阁当然也不是仅凭一张不饶人的嘴,还有敏锐的洞察和广交人缘的手段。这就是不同寻常之处,秦赵若有联手的意思,在京城必然有一番人情走动,怎么锦衣卫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温旻觉得奇怪,秦邕祖上世代从商,可谓起于微末,即便是富贵了,那也是商贾人家;赵氏则不同,他们已有百年的声威,两家每日见的那都是两拨人,于情于理,他们的好处都很难拴在一条绳子上。

  这一切都透着古怪,若非要牵线,那么只有一个能够牵制两家的东西,就是粮食。秦家在浙地有商路,赵氏子在浙地统领水军——温旻心知越是此时越不能有所偏倚,便把目光投向那个可疑的女人身上。

  “叫人去盯着这个铺子,有消息立刻回报。”

  武释严肃道:“遵命。”

  “穆兰妲......穆兰。”温旻念着这个姓氏,觉得耳熟得很。

  关外族群混居,他以前又经常同边境上来往的异族打交道,想来是那时看到的罢。温旻没放在心上,他又看了看武释,忽的想起什么:“今日要考校,下头人都准备一下。”

  武释道:“都等着呢。”

  “上次在云泽重伤的那个,他最近怎么样了?”温旻探笔掭墨,没带任何神情地问。

  武释一直是愧对孙修的,他也想在温旻面前帮着人说些好话,又怕讲的太过反而坏事,便道:“他的伤在内腑,养了这几个月,也好得差不多,近日才给他分派了事务,他做事还算详尽。”

  “这个人倒是不错,xin子虽冲了些,赤心是有的。”温旻停顿了一下,翻开一张纸,继续道:“再熬一段时间,给他几个人让他带着。”

  武释便应声。

  “对了,”温旻瞧了他一眼,把他眼里的释然看了个遍,又道,“户部的洛侍郎下个月迎亲。他请了那么多人,我就不便去了,你要去的话,替我把贺礼一并带去。”

  武释点头称是,他一边替温旻整理纸张,一边随ko闲扯:“洛侍郎的夫人前阵子闹出那种事,这会儿就新娶,不少人都拿着这个在暗地里嚼舌头。指挥使不去也好,那江同知肯定是要去赴宴的。”

  温旻顿了顿,没说话。只怕是人家先请了江抚,又觉着不向他这个指挥使递帖子于情理有亏,才干脆把他们这些人都请了吃酒。意思反正是到了,去不去随人,洛汲大概也是料得到温旻不会赴这个宴,只把姿态摆足了,一副听凭君意的模样。

  这人情往来倒没什么,只是又要想出一份礼单,温旻头大如斗,双眉一时紧拧,随ko问了句:“刑部那些人收到请柬不曾?”

  武释愣了须臾,说:“这就不知道了,洛侍郎人缘好,想来也是请了的。”

  请谁都不会请一个主事。

  温旻内心又是烦躁又是怅然,这段时日两人都忙,面都见不上一回,好难得能登门拜访见一见程谯云,说的那些恳切的话,也不知有些用没有。

  那日时间紧凑,来日还得寻个机会向商闻柳讲明才好。

  他思及此,便极为头痛,商闻柳心思恁多,可真是个......真是个精怪,但他若少那几分心窍,恐怕这缘分就止步于诏狱中了。指挥使暗暗叹气,觉得任重而道远。

  武释见温旻再没什么吩咐,拂了下袍子正准备出去,他才走出几步,蓦地脑中闪过了什么,止住步伐,又走了回来。

  “指挥使,方才有事忘记禀报。小唐那里的消息,我们在云泽摸到的那条线,找出的那个王白,他也曾经去过赵尚书名下的布庄。”

  温旻心下一跳,麻河岸边那个狰狞的面孔又一次浮上心头:“王白。”

  又是赵氏。

  温旻把笔投入笔洗,尖峰的浓墨倏地散开,没有和清水太快地融合,一丝一丝析在澄明的瓷缸里。赵复、赵复——所有的事情里都能找到他的痕迹,赵氏明明谨言慎行,却如何会在一年之内露出这么多马脚?

  这件事处处透着吊诡,温旻捏了捏眉心,停下了无用的思考。

  “赵尚书病居在家,手倒伸得长。”他拎出笔杆,拿一边搁着的宣纸揉了残水,把笔挂回架子上,“今天的事不要向旁人提,王白逋逃在外,去向刑部领牌子发海捕文书,早日捉回来。”

  武释目光微凝,郑重地走了出去。

  天色业已残尽,将入冬的皇城开始刮起干冷的风,行人匆匆笼起衣领,加快了归家的步调。寒风一吹,参天的树冠开始凋落叶片,树旁一处稍偏的府邸,仆役匆匆进出,栖在枝头的寒鸦被人声惊动,扑扑打翅飞入暮顶。

  洛侍郎府上的仆役个个精神焕发,主子给他们换了一身行头,因着新夫人几天后就要来落脚,不能垂头丧气怠慢了她。新夫人没有娘家,下月出嫁,就从府里抬轿绕一圈再回来,因此里里外外都要打扫,就是茅厕都擦洗了三回。洛侍郎平时勒着裤腰带给他们发工钱,这回好了,足足涨了一倍,对于新夫人待人是否严苛的一点疑心也烟消云散,

  墙外梆子响过三更,府里的人都要睡了。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洛汲没有睡意,他嗅着冰冷的气息,颓然仰倒在榻上,双目空泛无神,嘴里喃喃道:“藏去哪里了......”

  cuang帐偶随风摇动,没有人回答他。半晌,他漠然地站起身,一件一件把衣箱中翻乱的衣物归位,而后拢起散落的发髻,步履蹒跚走到院外,眼见苍茫皓月,银辉泼洒一般,给庭院之中添了一份森寒。

  洛汲觉得冷,扶着臂膀搓了几下,颈后一片细密小栗。

  宅子外面嶙峋的树影投进来,枝干虬结,宛若厉鬼。洛汲本是想出来透ko气,看着院中景却更加烦闷,便松了发髻,要回屋歇息。

  墙下传来几声类似野物走过的声响,钝钝如鼓声,却轻微难辨。

  洛汲没有察觉,直到颈间抵上一线寒凉的薄刃。

  “洛侍郎,别来无恙。”毒蛇吐信一般,森然杀意贴近后背。

  他从刃身明然的倒影中看到了来人的相貌:“是你。”

  “是,逃过了‘锦衣卫’的追捕,这不就急着来拜谒大人。”王白笑了笑,把“锦衣卫”三个字咬得极重,手中白刃随即逼近了养尊处优的血ro:“进城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我听说侍郎快要娶新夫人了,便略备了薄礼,侍郎cun风得意就要登进,莫要嫌弃我这份礼寒微啊。”

  背后那有若实质的阴毒目光把洛汲刺得恍惚,他声音里不觉带上了轻颤:“来而不往非礼也,道襟想要什么?”

  “我无所求,只是来求证一番......侍郎那新夫人,是从阁老家里出来的吧?”

  “道襟在想什么?阁老无儿无女,哪里来的女儿。”洛汲咬着牙,尽力平静道。

  王白却不听他的辩驳,自顾自道:“若不是出身大有来头,之前那位夫人温柔娴静,陪着大人共苦了十年,怎么就忽然干下那等荒唐事,大人又怎么就顶着流言蜚语,这么快就娶新的女人做续弦?人为财死,阁老看重大人,您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吧?”

  “大人的亡妻真的是同人私奔去了?我看不见得吧,大人和阁老师生之间,情谊甚笃,这么一看,在下也觉着不能尽信。”王白沾满了黑泥的指甲在洛汲颈侧游离,洛汲几乎感到自己的皮ro被划破,支离成数段小块。

  “你躲过追捕,就是为了来挑拨我和老师的?”

  王白很有耐心地说:“哪里是挑拨,我这是进言。”

  “阁老把府里豢养的姑娘嫁给你,就真的是信任大人了吗?大人难道没有一点怀疑?钱侍郎生前就是阁老门下最忠诚的狗,可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不必让我来向大人复述了罢?”

  洛汲沉默着,额边的汗已然把头发浸湿。王白的低语如同飓风把他的心脏推得左支右绌,郑士谋幻真难分的话语依然响在耳侧,一会儿是郑黎儿千娇百媚的影子,一会儿是钱谦明死前头颅跌落血污的惨状,他眼前迸裂开一蓬黑雾,那鬼影绰绰地晃动,不过一息之间的功夫,洛汲已经大汗淋漓。

  他贪权势,但也怕死。

  王白放轻了语调,附在他耳边:“外头有兵巡逻,让外人听到就不好了,咱们进去说。”

  屋里前后点上了灯,“吱呀”一声,窗子也被合上了。

  洛汲的颈子上一条淡淡血痕,此刻拿领ko围住,他俯身冲了茶,端上两杯。

  “侍郎亲手泡茶,在下草芥出身,恐怕受不起。”王白阴阳怪气地笑。

  洛汲默不作声先饮了一杯,王白这才嗤嗤笑着,润了润嗓子。

  适才在屋外的惊险让洛汲没有心思去观察,这会儿才看到他那只红ro翻起的狰狞手掌,指头不自然地弯着,不知是受了什么伤,在外逃亡时约莫也没有好好包扎,那ro已经烂了,边缘黑漆漆结成一团将坠不坠的死ro。

  洛汲心中阵阵欲呕,心知他是再也握不了笔了。

  “适才在外头不便开ko,道襟老弟,现在可以讲明了。”洛汲客客气气的,掀袍落座。

  王白倒是满身落拓,浑似乞丐。

  “我不讲那些虚的,阁老心意反复无常,侍郎一人只怕独木难支。咱们两个......”王白把玩着那把刀,话音顿了顿,他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热,但谈话要继续,便放低姿态,“我在侍郎麾下,只有一个请求。”

  洛汲凝神:“你说。”

  “让我杀了那个商闻柳。”

  洛汲摩挲着茶盏上烧制的青花:“他还有用,你知道的。让你带了他的私印去南关,本就是为了这个。”

  王白道:“原来大人的心还偏向阁老呢。”

  他一句话说完,忽然觉得喉间升起一股热气,跟着倏地窜起一阵难耐的痒,他身手去抓,把皮肤抓得一片红。

  洛汲的语调有些掩不住的紧张,他抬眼盯着王白:“不然呢。”

  “你......不对——”王白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遽然暴起,直朝洛汲扑来,他的身形却在半空中猝地顿住,四肢随即痛苦地纠结着,手指似蛛腿痉挛,最终咚的一声坠地。

  “那、那茶!”王白眼珠外突,凄厉地咳嗽,五指利爪一般死死抠着嗓子,却只能徒然呕出一些带血的酸水。

  “茶里没有毒,毒在杯沿。”洛汲仿佛是沐浴着极舒适的阳光,人虽已吓得跌坐在地,却惬意地笑起来,“茶具早就准备好,就是等着你这样的蠢货来。”

  王白怨毒地咒骂,他的喉咙已经在这瞬间溃烂,发不出任何声响。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里,他又愤然地弹动了几下,好像一条被摔上岸的鱼,无助且彷徨地吐了几ko血沫,随即一声不响地踩进黄泉。

  洛汲双脚无力,瘫坐了许久,他看着王白,确定他已经不会再爬起来之后,才起身踢了一脚那具死尸。这也不是他头一次见着尸体了,他心里腾起莫大的快意,神色淡然地踩着那死尸的脸,脚底却发狠地碾了碾,直到一脚污泥把那ko鼻都弄得脏污不堪了,才算发完一通火。

  “郑士谋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会猜不到,但我平生最恨旁人指摘折辱,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自有我的去处,既然你自投罗网,我又岂会留着你这条贱命。”他冷冷地露出森然的牙,把尸首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