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98章 访友

  次日江抚从被窝里钻出来,爱妾给他细细地系好系带,把昨晚那缺心眼的笑话讲给他听。

  江抚哈哈大笑,握着小妾的纤手好一阵盘弄。

  “今日休沐,又急着走甚么?”小妾柔弱无骨地倚在江抚胸前,把垂下的鬓发拢回耳后。

  “这几日我爹管得严,你知道他。”小妾开始为他罩外衫,江抚仰着头由她系带,垂下的余光看着那柔顺的发划来划去。

  小妾嗔他一眼:“近日爷回来,身上总有乱七八糟的香,奴家好吃味。”

  “小蹄子,”江抚捏了她的手腕,惊得美人娇呼一声,依偎在他怀里温存,“爷天天宫内外来去,哪有时间去采野花儿?也就你,仗着我宠吧!”

  昨夜喝多了酒,江抚穿戴停当后在私宅里熏了半晌熏香,才匆匆回了家。

  家里一切照旧,早饭用过有一会儿了,江抚在堂屋里转了半刻,没见着自家老爷子。

  往常这个时候在家,江筹都是要在院子里闲走消食的。他不免惴惴,以往也有这样的情况,自己才到家,没有丝毫准备就被神出鬼没的老爷子骂个狗血淋头。

  他又转了一圈,找了仆役来问。

  “老爷干什么去了?”边问,心中边思忖近日是否做了什么不招他爹待见的事。

  “用过早饭便进屋里去了,并未有什么吩咐。”

  江抚随意地扔了颗碎银给他,若有所思到了江筹卧房前,只听里头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过不到片刻,那门“砰”的开了,险些和江抚面门来个照面。

  “爹你——”

  江筹今日面色红润,看着神清气爽,江抚噎了一下,发觉他爹今日这身打扮看着与平常十分不同。

  “这是要出门去?”江抚谨慎道。

  “我出门有些事,”江筹扫了儿子一眼,“你别出去生事,在家里待着。”

  江抚讨好地笑:“我都多大了!您这是要去哪?”

  江筹抚平腰迹的衣褶,顺带抻了抻领ko:“有你什么事,回屋待着去。”

  江尚书出了门,一头钻进轿里,对着轿夫吩咐道:“到斋福街去,临宛河那个ko落轿就行。”

  斋福街有座茶楼,三代经营,到如今生意不温不火,只能招徕一些落魄文人光顾。清朴的一座小楼临水而建,装潢都已经陈旧,只有些文人乘兴而作的诗画挂在墙上,有几分意趣,恰似红尘浊世里一处清雅的小桃源。

  大堂不过寥寥数人相坐饮茶,二楼一间雅间订了出去,此时正有两位茶客在品茗候友。

  厢房里窗开着,下面是摇荡的水波,粼粼的光泛到屋内,影动空明。

  淡香盈室,程谯云看着窗外河中来往的楼船,心不在焉地喝下一ko茶。

  坐在他对面的陆施静笑道:“牛饮!这般喝茶,还不如去街边小摊喝凉水。”

  程谯云觑他一眼,知道他是多年没见了存心寻他开心:“山野村夫嘛,难得来一趟京城,这品茗之道,还是要跟养xin兄多讨教则个。”

  “这么久不见,青礼还是得了一点缺就不饶人。”陆施静笑眯眯地捧着茶盏,细细地品。

  “京城如今新起了几家有名气的茶楼,可我去过几次,还是觉得斋福街这家最合我心意。你那天一来信,我就马上到这里订了临水的厢房,如何,可还满意?”

  程谯云道:“养xin有心,我们在这里叙旧,最合适不过了。”

  陆施静放下茶,白瓷砯然作响:“你也真是,再有什么难处,这么多年也该来个信才是。”

  茶气缭绕,一时静了下来。

  程谯云想起过往,过了半晌,苦笑道:“自我被贬海岛,京里是个什么状况,我一概不知,怎么敢妄动。”

  陆施静一阵黯然,当年他被贬,他们这些朋友连送别的胆量都无。

  “那后来呢?”

  “在夷海海岛县衙任官的第三年,京里起复了一批同被贬黜的官员,我正好在列,但是没有回来。”程谯云转着杯子,似乎心事万千。

  听他这意思,中间还出了不小的插曲。陆施静慢悠悠道:“嗯,那会儿正是给无辜受牵连的人平反的时候,京里虽有郑党,不过有个赵氏牵着,还算平稳。你要任京官想必不会舒坦,可请外任还是可以的,怎么就没回来?”

  程谯云忽然笑了,和他年轻时使坏的笑容如出一辙,一句话都给他乐变了调:“那个传旨的阉人找我收钱,我不给,从此就逃了缺回乡下老家娶妻生子去了。不敢来信,也是有这个原因在,如今新皇继位,时局渐稳,又逢太后圣诞才过,这不就来看你们了。”

  “你呀,”陆施静眼皮一跳,“什么叫妄为,你这才叫妄为。”

  “看咱们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巴不得我不回来,再者说,朝廷也不稀罕我一个。”

  “我夫人娴静,又有儿女绕膝,从此闲事农桑,多快活。”程谯云仰面倒在椅背上,闲着瞥了眼陆施静,见他忽的眼睛一亮,稍倾过脸,凑了上来。

  “儿女绕膝?闺女可有婚配了?若还没有,不如结个儿女亲家,我两个儿子你挑挑,都是光明磊落的男儿。”

  程谯云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一变,他直起身,又恢复了来时心不在焉的神态:“早有了心上人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陆施静来了劲儿:“你这么说,是不合你心意了?”

  “一半一半吧。”闺女倒是挺合心意的,儿子那个可就气掉他半把胡子,程谯云懒懒地斟茶。“儿孙自有儿孙福,又不是什么权贵,只要不出格,由着去吧。”陆施静摸摸胡子,偷笑了笑:“这么久没踏进京城地界,那今日进京是做什么来了?”

  程谯云语焉不详:“有些杂事。”

  陆施静瞧他不愿说,便也不多问,之后就是闲谈几句这些年来的见闻。

  前都察院左都御史陆养xin自挂冠以来,就没这么痛快的开过腔,字正腔圆的官话一串串冒出来,把程谯云二十年在老家养出的乡音也给抹清了,不自觉就换上京城腔调对答。

  “二十年指顾之间,可你我却是实打实的老啦。”陆施静畅然一笑,丝毫没有悲苦之意,看着窗下悠悠河水,慢慢抿下一ko香茗。

  程谯云数着临宛河里往来如织的船只,随ko应付道:“赤心常在,谈什么老不老的,晦气。”

  陆施静觉得不对头,伸手点住程谯云的茶盏,关切道:“从方才你就一直没什么精神,这不是我多嘴,青礼若有什么难处,大可开ko。我虽已不在官场,可人脉还是有的。”

  “咱们这交情,我有难处早同你讲了。”

  “真没有?”陆施静将信将疑。

  程谯云半推半就地转过头,眉头打结,呼了两ko气才出声:“养xin觉得,男风这个事——”

  陆施静一愣:“男风......?”

  程谯云神色未变,伸手指道:“你看那河中楼船,方才正有一对男子交颈而拥。”

  陆施静探出头,奇怪道:“并未瞧见啊。”

  “想是进船舱去了吧。”

  陆施静两指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这......旁人的事,你我外人,也不好多加评判。历来也有好此道者,若是两情相悦,大约也和寻常夫妻无甚不同。”

  程谯云咬牙切齿:“就怕并非两情相悦!”

  陆施静奇怪地瞧他一眼:“怎么?”

  “......无事。”程谯云还有些窝火,又是大ko吞了茶,看得陆施静连道几声“慢些”。

  过去小会儿功夫,外头仍是一点动静都无。

  陆施静朝外头望了眼,以手叩桌:“这个江仁术,从来就没准时赴约过!还记得当年我们几人——”话说到这里,陆施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接着喟然一叹:“我们这些老头子,也是入海江流,逝水一般,往日快意再难寻了。”

  “今日好难得碰面,做这些伤怀干甚。”程谯云正说着,忽听外间有小二引人上楼的脚步声。

  除了小二轻手轻脚的响动,还有一道沉稳的步伐混在其中,绝非习武之人所不能有。

  陆施静拊掌:“来了来了!”

  小二模模糊糊的声音响起:“就是这间了。”跟着门嘎吱一响,青灰的一条人影迈进来,轻裘缓带,精神矍铄。

  陆施静笑开了:“看这身打扮,难怪来这么晚!”

  “路上人多,轿子不好走。”来人拉出椅子,掀袍落座。

  “比不上你挑衣裳的时辰吧?”陆施静揶揄。

  举棋不定是江筹的老毛病了,他轻哼道:“今天是老友碰面的大日子,既是我来晚了,今日这茶钱就算我账上。”

  陆施静笑道:“本来就没打算我俩出。”

  没有旁人在场,几人都卸了当爹的架子,散漫起来。

  茶汤也喝了一肚子,三人闲坐着一搭一搭地谈天。

  程谯云先时不提,这会人到齐了才开ko:“养xin挂冠这事,我倒是觉得奇怪,你在都察院,怎么忽然就不干了。”

  陆施静淡淡道:“和人吵架,气的。”

  程谯云哑然,看向江筹,江筹暗暗冲他做个嘴形:“郑”。

  “宝殿无人不侍立,不种梧桐免凤来。”陆施静看了眼窗外流动的河水,“当年我们这些翰林,现在还在沉浮的,只你一个了。”

  江筹摇头,露出怀念的神情:“养xin在家也算清闲,大隐隐于市,两个儿子还在官场,人缘活泛,不算失了耳目。不过青礼结庐归隐,真是羡煞我。”

  “京里时局不好,青礼你不在京城,应该也知道这两年的灾情,今年这个瘟疫又闹得吓人,还好收住了,可是朝廷在各地屯粮的大仓已经空了几座,如今剩下的独木难支,竟然还有人想着从这里刮钱,真是刀子落不到他们身上不知道疼。常朝午朝,天天吵架,要我看,还是要把刀架脖子上才肯说真心话。”

  江筹还要说,陆施静这厢连忙把他拉住:“仔细隔墙有耳。”

  程谯云神色凝重,跟着叹气。从昭明帝开始大梁的粮政就是个难题,天冷,能吃的粮食大幅减产,侵吞民田私盖庄园的事又层出不穷。直到那个内阁首辅手握权柄,重整各府鱼鳞册,这才归还了一部分“消失”的土地。

  自此太阿倒持,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了。

  陆施静感慨道:“徐将军故去,一晃也这么多年了。”

  “你啊,两个儿子,一个仰道,一个犹敬,真是明里暗里搞阴阳。”江筹掀开茶盖,刮了两下,仰头抿一ko。

  仰道是仰谁的道,犹敬又是敬谁,程谯云一时无言,只觉得一抔污血仍在胸ko不曾化开。他挽袖替好友重新斟茶:“不说这个了,咱们这个年纪聚起来,旧事不要再提,说多了便是伤神,不如说些子侄辈的故事。”

  谁料两个人说起儿子就唉声叹气,一个是气不学无术,一个是愁成家立业,程谯云心道自己家那个也不是个省心的,渐渐意兴阑珊,到了饭点,几个人相携着找了家不起眼的馆子应付五脏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