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92章 翻覆

  许辞青祭拜过父亲,把母亲珍爱的发簪葬在碑下。她从守备营的碑林回来,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商闻柳不知道她有何打算,得了空去看望。傍晚时候医署只剩寥寥几个人,门房进去通报,里头还有几个医官在谈论行医之道,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在旁边懵懂地听。

  许辞青正在看医书,见商闻柳进来,把桌上乱七八糟的银针药杵挥到一边。

  “大人有空到医署来,是有什么事?”

  “我过些日子就回京,”商闻柳想了想,没把话说太直,“许大夫有什么打算?我们的队伍人多也方便。”

  要是打算扶灵回京,也好多个帮手。

  许辞青料想他会来,干脆说:“我不走了,南关这次的瘟疫能这么快解决,除了瘟疫时的控制,还有一个就是温病初露端倪时我们就做好了应对。我这两天借阅了这一甲子以来的县志和府志,从南关向北上,便是那极寒之地,也一直都有不同程度的温病出现。”

  她往外蹦字的速度忽然慢下来,捏着医书的一角,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不瞒大人说,眼下瘟疫虽然消失,但难保不会再出现。我的意思是,温病一定会再出现,此事非同小可,要做最坏的打算。”

  商闻柳怔住了,他原本以为许家父女一个古板一个跳脱,是彻头彻尾的xin格不合,现在看来,他们竟都有这样一种痴xin。他不胜唏嘘,沉默片刻:“温病寻不到根由,怕是要一生在此磋磨,你爹他......”

  许辞青爽朗道:“大人向来明达,怎么在这里入了迷障。我是大夫,磋磨于病症才是我的正途。至于我爹,他已经看到我的志向了。”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许辞青收敛笑容。她像一股溢出了河cuang的水流,劫波渡尽,和天下志士汇进同一片江海。

  没有人规定志士不能是女人。商闻柳面上浮现敬色,他退了一步,深深一揖:“此路艰险崎岖,许大夫是至仁至善,若有需要,我自当尽一份心。回京后我向官府请旌表,以达你的仁术。”

  许辞青面露纠结:“请旌就不必啦,到时还得日日供着,太愁人了。”她话音一转,又说:“说来还要感谢大人的鼎力相助,我在医署立足就够呛了,想说服这么多人跟着我一块戴面罩,更是难上加难。”

  商闻柳微笑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日月窗间过马,乌飞兔走如跳丸,中秋过后,商闻柳从门房那里取了积压的信件,竟然已经有数十封了。天渐转凉,到了月末,南关税银的统筹总算核算完毕,折子全数送递,过了三天,商闻柳才整装起行。

  收到他回京的消息,温旻当晚就做了个梦,梦见一根白萝卜在撒欢,踏飞了一地黄叶,横冲直撞地满院子跑。指挥使猛地惊醒,捂着突突直跳的胸ko,把那张磨得皴了毛边的信纸递到cun边,轻轻碰了一下。

  商闻柳回京没弄出太大阵仗,一路上舟车劳顿,让他显得没什么精神。赶车的车夫在京郊的驿馆停下来休整,一会儿就要去面圣,商闻柳快速地浇了些水在脸颊两侧醒醒精神。午朝刚过,明粹亲自带着若干内侍,在宫门ko接人。

  金阳绚烂,商闻柳在高耸的宫墙外停轿,步行而至,见午门前立着个头发花白的内宦,胸背绣葵花,乌帽犀角束带,笑得一团和气,瞧不出作为天子近铛的趾高气扬。后面几个小内侍俱是垂眉敛目,在墙荫下好整以暇地候着。

  “从前只听人说过,今日才有幸见这一面,商大人果真玉质天成。”明粹笑眯眯地迎上前,他没见过商闻柳,却亲热得像是八拜之交似的,把商闻柳行礼的手缓缓托起来:“大人快随我进去,陛下刚下了午朝,还在殿内等候呢。”

  商闻柳不是头次面圣,却是头次见到明粹。往日听说内宦惯爱私底下向外臣寻些好处,明粹倒没什么显露,笑容里无甚讨好,像庙里供的弥勒佛。商闻柳过得两袖清风,自然是没有备什么“好处”,见明粹这幅平易模样,心防先放下几分,跟着他一路向宫内去了。

  朱红宫墙绵延曲折,如今是八月末,凉意渐侵,腰肘处竟探进几丝凉风,商闻柳双手在宽大袍服下搂紧了里衣。越过一条路ko,忽见前面明粹脚步一顿。他走得不快,跟着抬起视线,甫一见那人样貌,突来的一股热气自颈蒸蔓,直攀到了耳后。

  “是明公公啊。”温旻打个揖,他今日这一身精神焕发,金红的袍衫,鎏金束带收紧了腰线,松竹一般挺拔。他窄袖的线条一晃,手重新扶上腰间佩刀。

  “温指挥好,奴婢正领商大人往陛下那里去。”明粹屈了屈腰,宽大袖子微微一甩,指头朝商闻柳虚虚一指。此刻指挥使便是上官,商闻柳见了礼,便听明粹又道:“再几日就是重阳,宫里宫外想必要忙起来了,京里秋高气zao的,指挥使劳碌时,切要注意身体。”

  温旻道:“万般皆是为陛下分忧,多谢明公公挂怀,这就记下了。”

  明粹笑得喜气洋洋,露出一排牙。

  商闻柳只觉得他如履薄冰,目光渐渐沉下去。

  时辰不能多耽搁,寥寥几句寒暄就足够,明粹对后面几个小内侍招呼一声,缓步向前离去。

  温旻目送他们离开,商闻柳扶着革带走得很慢,素净的白纱中单衬起他细长的脖颈,衣袍在步履之间好似流云擦拂。

  前面就是宫墙的转角,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内侍青绿的小团领中间,忽然那顶带翅乌纱微微侧了一下,不算什么逾礼的举动,使商闻柳的眼神可以恰到好处地飘向温旻这边。内侍簇拥着他,还在往前走,窸窣的布料摩擦着,云片似的下摆依然在流动。

  像某种诡秘的暗语,在他即将跨过转角的时候,温旻冲他眨了眨眼。

  那白皙的侧脸迅速转了回去。

  殿中不只皇帝一人,傅鸿清也在侧边坐着。明粹把人送到了,贴心地关上门,只留了几个人在外间候着。隔着珠串的水精帘,商闻柳见到皇帝的轮廓在个半人高的台子下坐着,头顶悬着雕龙画梁,一股威压隐隐袭来。

  商闻柳伏地拜见,皇帝免了跪礼,赐座给他。

  “臣叩谢圣恩。”商闻柳受宠若惊,四品大员都不见得能在御前被看座,他简直如坠梦中。

  “爱卿应得的,这一回的瘟疫来得凶,却短短数十日就平息了,称上一句‘国士’也不为过。”李庚看向同在帘内的傅鸿清:“傅爱卿觉得呢?”

  傅鸿清一顿,站起来。这期间有不少弹劾商闻柳在瘟疫上独断的折子,皇帝全都压下了,现下又留了两人在这里,是要做什么?这不是逼着他整冠纳履吗。傅鸿清不慌不忙答道:“万事都顺应一个理字,既在庙堂,这个‘理’就是心怀万民,南关瘟疫伏止实非我司主簿一人之功,而是陛下乃至万方共促之功。生民受困,我辈都当不俟驾而行。”

  外面日影照得人影闪动,是内侍换值了。李庚饶有兴味地步下台,手拨开了水精帘,看着神色泰然的商闻柳:“你的堂上官所言不差,不过朕觉得,这一声‘国士’,商爱卿还是当得起的。”

  商闻柳道:“陛下圣夺,此遭能渡过困厄,仅凭衙门一声吩咐,实在困难,南关守备营死伤甚众,南关府衙也有折损......倒不如说,人人都当得起这一声‘国士’。”

  他干脆把胸襟打开,让人人都这一声赞誉。

  李庚大笑一阵,随手把一边帘子挂了,随后坐回主位。

  “嘴皮子的官司就不打了。今日叫你来,不是为了召对,刚好傅寺卿在这里,就当是君臣闲谈。你是先帝爷时候的进士出身,今年大比结束,没有出什么钟灵毓秀的大才,所以朕闲来时找了上一回cun闱的卷子来看,你的文章作得不错,怎么就去了大理寺?我看怎么也该是个翰林,是时运不济?”

  李庚把他夸了一通,却让商闻柳心中警钟大作,怎么也想不到皇帝拿这茬来说,他一时有些发冷,藏在袖中的两指不断摩挲着。

  须臾过后,他沉着起身,俯身一揖未起:“回陛下。昔者圣王之治人,不贵其博学,贵其之和同以听令。亿万之心归于一心,这才有了我朝之初立。臣少时不以为意,以为曲高和寡,后来方知,才情若跳脱纲纪之外,不过废土一抔。”

  皇帝既然只提才学,那他便只说才学,通篇不扯上自己,只谈古已有之的大道理。李庚笑意渐深,暇余间,状似无意瞥了傅鸿清一眼。

  傅鸿清老神在在。

  李庚又道:“你也算守得云开,这话又说回来,你入大理寺前那一次遭遇朕是知道的,牢狱之灾苦了你了。那个温秀棠是个行伍出身,这次闹了瘟疫,可有为难你?”

  商闻柳坐下,道:“一无公怨,二无私仇,指挥使与臣同在朝野,瘟疫之时,也是患难与共。”

  “我听长明府的消息,你被押进牢中,受了不少刑罚。”皇帝话锋一转:“以你之见,我朝律例是否太严苛了些?”

  商闻柳看了眼傅鸿清,后者向他露出宽心的神情,便道:“法制不议,民不敢相私,教化便清明。但严法不是久策,天下承平,百姓便会有非议。然法度不可废,时有赏庆之法,可以两消。”

  李庚赞许地说:“爱卿于刑狱臬司一事,看来颇有心得。”

  商闻柳道:“也是闲来翻阅旧档,拾人牙慧罢了。”

  三人又说了些话,李庚也对得烦了,挥手让商闻柳先回去,独留傅鸿清和他对弈解闷。

  棋过几招,李庚看出傅鸿清有意让棋,赖着打乱了棋盘,嚷道:“不下了,无趣得紧。松湛!端茶上来!”

  候在外面的松湛便换了茶水给两位贵人润ko。

  傅鸿清抿ko茶水,有些心事:“今日陛下此着,莫非要——”

  “塘月不会不舍得吧?”李庚微微一笑,打断他:“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知道,他从云泽返京后,曾去过郑士谋府上。”

  傅鸿清指尖遽然一颤,视线陡然对上李庚笑意盈盈的双眸:“我竟不知。”

  商闻柳被推举前往南关之前,竟还有这么一桩事。莫非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可郑士谋阴猾,他这般无异于与虎谋皮。

  傅鸿清垂下眼睑,周身渐冷。

  “你若知晓才是怪事,”李庚自若凭几,幽碧茶水被他这么一靠震得涟漪不散,“他推拒了。他这样的人,有一些小聪明,且耻于终南捷径,绝不愿蒙人荫蔽,所以心思才最好摸清。”

  “他所想的皆在行止之中,比那些人好揣度得多。这满朝文武,上下相互揣测用心,我即位之时,还真没想过。”李庚伸指蘸了茶水,在几案上点了三点水痕,缓缓以指尖拖出细长痕迹:“人要有欲,才最好拿捏。”

  傅鸿清皱眉:“人若有欲,万恶之始。”

  这倒真是傅鸿清能说出来的话,皇帝哈哈大笑,胸中隆隆似雷鸣:“人若无欲,那还算是人吗?”

  这话仿佛在蠢蠢欲动地点破什么,傅鸿清脸色青了一阵,方才回道:“是臣失言了。”

  李庚撑肘站起,看了眼窗外透进的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叫人做了消夜,塘月留下来一道用过?回京快三年,还从没寻到个机会坐下来好好叙旧。”

  “臣过午不食。”傅鸿清俯首谢恩。

  李庚神色未变,微胧的光晕被他直挺的鼻梁裁为阴阳交迭的两方,皇帝的眼睛还是亮的,灼灼盯着傅鸿清。他看着伏地不起的傅鸿清,静默半晌才说:“朕也困乏了,你回去吧。”

  松湛候在殿外,听那朱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忙掀了袍子跪在地上送客,等傅鸿清走出他两步远,又抖抖灰尘去送。

  殿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松湛,作甚么去?”

  他面色一僵,喏喏进了殿侍候去了。

  傅鸿清步履一刻未停,心绪不宁地穿行在一片蜿蜒长廊中,手心犹自生汗。他已经隐隐猜到皇帝有心调商闻柳出大理寺就职,今日之事,不过是有心试探他和商闻柳之间的关系。李庚不会让两个衙门之间有一丝一毫的勾连,至少在他御极之后的官员不能够有这种联系。

  在李庚的试探里,傅鸿清把商闻柳推远了。

  今日这份考题,他作的是对是错?

  傅鸿清看了一眼头顶的屋梁,忽然起了个寒噤,就像那并不是一道金碧辉煌的画梁,而是一只随时夺人xin命的、看不见形迹的翻云覆雨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