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88章 人命

  梦魇一般的洪水从陆地退下去,紧接着是泛着腐烂死尸气味的酷热。

  连着几天没有一片云飘过南关上空,知道此处闹瘟疫似的。太阳光直直投射在地面上,把死亡的臭气发酵得无孔不入,不断有病人从封闭的民居中被找到,更多的是尸体,死绝户了。

  去疠所日亡数百人,焚尸坑不够,发臭的尸身堆在坑边,蛆蝇四布。人心比城防还摇摇欲坠,官府安抚了各乡的耆老,可惜指望他们能够上行下效比登天都难,守备军态度强硬,从一户又一户百姓家里强抢出病人,送至去疠所。

  军营的情况不容乐观,接连死了千来个士兵,他们的生前和身后一样寂寂无名。死人的甲衣也来不及除,堆在平民的尸堆中一起化为瘟疫的劫灰。冉槊亲自送走他们,在淋了火油的尸堆中投下火把,站在焚尸坑前窝囊地皱眉。

  “没死战场上,全折在这了,他奶奶个腿。”冉槊迅速地揉了一把鼻子,微颤的语气暴露了他的心绪。

  富戍廷没什么表情,他紧抿着嘴,半晌才轻声说:“男儿志在报国,为护一隅身死,也算求仁得仁。”

  冉槊闷不做声,蹲在一旁盯着浓烈黑烟往上窜。汗珠从额头滑下,汇聚在下巴,眼泪珠子似的落在沙土地上。富戍廷讲究些,递给冉槊一张手帕,冉槊接了,胡乱地擦汗。

  都是好男儿,最后一程,与子偕行了。他心里默念。

  富戍廷提醒他:“府衙那边在催促了,赶紧过去吧。”

  府衙的官员在议事,瘟疫爆发已经过去六天,城内的粮食尚余三成,想坚持下去断然不够,另外药材供不上,死人的速度更快。

  医署的医官姗姗来迟,两个医官踏过门槛,一老一少,风尘仆仆的衣衫沾着溅上的药汁。

  他们一进来,整间厅堂就布满浓浓的药味。

  许辞青刚坐下,扫视众人,把来路上想好要施加的威势立起来,在一群禽兽补子的男子中好似焱焱炬火:“医官和军士都有折损,所以一定要戴面罩。”

  在座的面面相觑,还是冉槊道:“天气热,守备军干的都是体力活,再带个面罩,想不闷死都难。”

  商闻柳思忖一阵,先前并未见许辞青如此坚定,想必是发现了什么,便问:“此前许医官就提起过‘病气’,是有了依据?”

  许辞青颔首,挺直了腰板朗声说:“疫者感天地之疠气,在岁有多寡;在方隅有浓薄;在四时有盛衰。我走遍全城,有一户人家只有一名女子幸存,她是天花病人,天花自愈后,用面罩常年遮脸,在家也不曾取下。病疠之气不能入体,人自然不会染上瘟疫。”

  室内只有许辞青的声音。一个女人,说的话几成可信?几个人焦躁地摇扇子,早准备好了的诘问却被这一番话打回肚里。

  “所以我想,将人之七窍遮蔽,或许能得解法。”

  商闻柳沉默半晌,和冉槊相视一眼,随即清一清嗓子,征集可用来制作面罩的布料。

  医官还带着最简陋的布头拼凑而成的面罩,听了这话简直要潸然泪下。

  没有什么比潜心钻研多年的成果得到认可更令人感慨动容的了。

  这条政令一下,满城哗然。整日熏艾烧硫磺就够匪夷所思的,大夏天让人带上厚厚的面罩,简直要了人命了。商闻柳戴上面罩,领着一众官员在各处街道置下的施药棚走了一圈,情况才稍稍好转。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闲工夫弄个面罩出门,官府干脆再次下令,无有xin命攸关之事,所有平民禁足在家,无令不得出户。

  官府派出数百唱令夫逡巡坊间,腰挂铜锣,敲一下高喝一句今日病亡之数,并跟了一句:“无令不出!”

  期间有商户所持米粮药材高价贩售者,罚没家产,充入军中苦役。苛令之下,魑魅蛇虺一扫而空。

  富戍廷看着空荡荡的街道,长叹一ko气。他牵着马绳,正准备上马,回头见乌泱泱的众人早忙不迭都散了,只剩一人还在身后。

  “这大热天的,温指挥不同大伙一道回去?”

  温旻等了一会儿,确认过再无旁人,这才开ko道:“赵文良近日常在府衙行走,富参将知道他是怎么来这的?”

  富戍廷一愣,没想到温旻丝毫不来点惯用的虚与委蛇。

  赵文良这厮,富戍廷想起就烦躁。还能怎么来的,胡作非为差点把自己作死,要不是冉槊那层关系,富戍廷早把赵二练下一层皮了。

  “事情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和富参将绕弯子了。督抚前几日遇险,参将也是知道的。督抚的意思,本是不想宣扬到镇守的耳朵里,但此事怕是和赵把总脱不开干系。”温旻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讲明。

  还没到秋后就开始算账了!富戍廷很想喊冤枉,但温旻肯定不会相信,他无奈地说:“那厮横行军营,谁能管住他......”

  温旻淡声道:“危难之时,本不该如此。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商大人在城中遇险,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不好交代。”

  富戍廷头壳一炸,抚着额头道:“多谢温指挥指教,治军之事,我会严加督办。”

  指挥使回到官衙,怀抱文书的小吏险些和他撞个满怀,那小吏从高过头顶的文书中露出脸来,颤巍巍道:“温指挥,小的瞎了眼睛,对不住。”

  “无妨,这些是南关的黄册?”

  小吏道:“是,还有历年田税的账簿。商大人命下官取来,再核对一次城内人丁。”

  温旻替小吏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册子:“我正好要去,就一并替你拿过去吧。”

  衙门里繁杂的公务数不清了,小吏千恩万谢,由着温旻接了这些黄册,送到商闻柳处理公务的厢房。

  衙门里能发的例冰早就用尽,屋内熏着艾草,暑气蒸得人头昏眼花,商闻柳开了南北两侧的窗,却没有一丝风吹送,便松了襟ko,布料摇摇欲坠地容进一点扇子扇动的风进来。

  门外有人叩门,这时候哪来的拘谨?商闻柳虽奇怪,还是应声道:“进来就是。”

  “你要的东西,路上正巧遇见,顺路送来。不过这么多,你几时能看完?”册子放在书案上,温旻顺势捞来一把马扎坐着。

  商闻柳起先以为是旁人,见来人是温旻,便松懈不少,揉着眼睛道:“多谢,我想着南关的情形不会只有黄册上记载的这么些人,照着田税簿子应该能好查许多。这些不必全部看完,按三年为限,挑出末页的记录便可。”

  温旻稍稍往摊放在书案的纸张上一扫,商闻柳把这些天瘟疫中颁布的举措写成了文章。写时该有些心急,有几处几乎一笔写就。

  屋里的茶具没动过的痕迹,温旻提起瓷壶,里头都是凉水,这时候讲究不了太多,有ko喝的就不错了。转身又见商闻柳在揉眼睛,不由皱眉:“在外头的时候就觉得你精神不好,昨夜才睡多久?”

  商闻柳受宠若惊,扇子遮在脸前,偷眼一看,那人目光不曾挪开,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便心虚地把视线再转回手中:“夜间睡了有一会儿。”

  “我看你一直在揉,是不是眼睛疼?”温旻懒得点破,一掌撑在桌延,神色自若地俯身下来看他,“行了,去边上躺着,我来念给你听。”

  商闻柳又一次不合时宜地热起来,他浑身不对劲,磨磨蹭蹭倚到软藤椅上,指头轻轻揉着眼皮。耳边指挥使低沉的声音一户一户地报着丁ko田地,商闻柳听得困倦,强撑着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

  “南关不止册子上这几万人,除了来不及登写的丁ko,还有为了躲避田税而刻意漏掉的,往来的外地人被困在其中的更不知几何。照这样估算,城里至少有十万人。”

  “十万张嘴,全都要吃饭。出来就是瘟疫,待在家里就是饿死,官府纵是有心也无力。再这样下去,破釜沉舟就是一个笑话,南关真的要变成空城。”

  商闻柳侧过身子,遥遥望着无云的天,担忧道:“朝廷会拨粮来吗?”

  信鸽放出去好几天,迟迟没有京中的消息。南关大小算个关隘,莫非真的要舍弃一城xin命?

  温旻放下手中厚重的册子:“京城有粮仓,陛下不会见死不救。”

  正说着话,屋外嗒嗒有声,顷刻之间有人狂奔而至,穿着低阶官员的官袍,两颊憋红,跃上台阶时冷不防跌了一跤,还是咬牙攀上半尺高的门槛,坚持爬进屋内。小官员撑起身挥动双臂,大声叫着:“大人!城外来人了!南边、南边有马蹄声!是车队!”

  ............

  医官穿得厚重,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解开面罩,到蒸着艾叶水的屋子里熏去病疠之气。

  许辞青双目失焦,缩在角落里。她在今日重病的名单中看到了冯僮的名字。

  老医官给她弄了杯酽茶,颤巍巍递下来,许辞青一饮而尽,精神这才恢复了一些,许辞青歉疚地说:“多谢。”

  去疠所什么样的病人都有,瘟疫不分贵贱,盯上了就阴魂不散。她甚至没有时间来想她爹。

  许辞青捂住脸,指尖被汗水泡得发白:“若不是那一天他来报信,我们不会这么早知道城里发起瘟疫......我怎么能让他死。”

  没有人回答她。

  老医官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若有所思:“万象都躲不过生死二字,人要是能这么轻易勘破,哪里算是人呢。”

  老医官喟然一叹:“生死有命。”

  “命数天定,可是老天爷若肯低头看一眼,南关不至于变成这般炼狱。我不信甚么命,生死或有缘法,但是大夫就是打破生死的人。”许辞青擦净涕泪,重新把面罩带上,矮身掀了帘子出去。

  去疠所的病人除了哀嚎不已的,就是已经昏迷不醒的。

  两尺来宽的一张小cuang,简陋地放一个茅草扎的枕头,被褥都没有。病人直挺挺躺在上面,或者蜷成虾米。

  冯僮半闭着眼,也说不清是哪儿疼,好像到处都在疼。

  在被守备军抬进去疠所之前,他的疙瘩就生起来了,失去了走路的力气,和所有病人一起被送进寺庙里治病。

  这病要是治得好,哪里来的这么吵闹的哭声呢。冯僮躺下的地方就在佛像脚下,从厚厚帘幕偶尔掀起的一角往上看,可以隐约窥见一点鎏金的莲花尖,他虚弱地仰面朝上,念着阿弥陀佛。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去疠所都是病人的叫喊,夹杂医官忽近忽远的说话声,一下一下,扭曲了塞进他的耳朵里,敲锣打鼓样的嘈杂。片片黑影飞来飞去,他终于弄清哪里疼,却没办法张开嘴叫唤一声。

  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瘟疫前攒的那些米吃完了没有,可没有起热吧?

  他常年在外面奔走,不常回家,谢淑会把孩子们料理好的。冯僮忍不住笑。但是老幺呢,他尚在襁褓之中,能否撑过这场瘟疫?

  冯僮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渐渐的有一种轻盈而朦胧的快意,好像自己已经能够超脱出躯壳俯瞰众生。他躺在窄小的cuang上,耳朵里是来来去去的沉重脚步声,但双眼所观,却是整个去疠所的全貌。几只大木桶在往上冒白气,医官双手泡过那些桶里的水,短暂地取下面罩喘两ko气,马上风风火火出来。炉子里的火没有熄灭的时候,才煎好的药,立刻就被送到被罩布隔开的病人中间。

  外面一片手忙脚乱,新被送进来的病人哭爹喊娘,他躺着反倒轻松,瞧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光点跳来跳去。

  这丝毫不费力气。哪里围起一阵迷雾,罩在眼前隔绝了那些哭喊,痛楚离他逐渐远了,刺目的白光劈头盖脸落在身上,一会儿又被什么遮住,这样阴阳交替变换了好一会儿,终于沉溺进灰扑扑的暗色中。

  守在边上的医官霍地围上来,厉声喊他的名字。

  少时,那灰幕又被撕开一线微茫的ko子,亮光透进来,可怜巴巴的光线像小虫子似的挣扎半天,被什么东西重新笼住。随后就是蜂拥而至的脚步声。

  没法子啦。

  他终于落进无尽的水底。

  戴着面罩的僧人走上前,ko宣佛号,又走向下一具尸体。

  照例死去的病人要立刻抬走焚烧,随身的物件也要一并烧去,许辞青想留下点什么,身边一个医官拦住了她:“什么都不能留,抬去烧了。”

  等候在门ko的守备军走进来,眼神麻木,有条不紊架起死尸。蒙脸的白布也用尽,十来具尸首就这么面目狰狞的露在外面。

  不远处的焚尸坑还在冒黑烟,焦糊气味传去数里之外。

  人命轻烟似的消散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被归置入县志中的一行数字里,天地间没有他们来过的影子。许辞青无力跌坐在地,身为医者,她有胆识抱负,却什么都留不住。

  未时过后,医官换值。

  许辞青忙了一整夜,几乎虚脱。她换上干净面罩,和同僚一道走在街道上。“今亡三百!无令不出!”唱令夫沙哑幽旷的声音从干风里徐徐不断传来,沙子迷住她的眼睛,再睁开时,一副担架从她面前过去。

  被抬着的人已经遍体黑斑,他的家人被锁在屋中,层层枪戟关不住厉声怒骂。

  还有多少人在病中?许辞青飞速地思索,瘟疫不好治,但也并非治不得,虽前例少有,但确有逐渐好转的病人。食温补,施解表清热之药,再就是加紧抑制住瘟疫传染的势头,这场仗就能打赢。

  不要再有人染病了。

  许辞青模糊地听到一声叹息,虚无的灵识里汩汩流动一股热泉,有人拍了拍她的头,是老医官。

  “会过去的。”老医官和蔼地说。

  许辞青自言自语:“但愿吧。”

  一个孩子拦在路中间,医官俱是一惊,哪家的孩子就这样放出来了。医官上前,问她家在何处。

  孩子指着身边的烂窝棚,说:“我出来透气。”

  许辞青本还在神游天外,蓦地被这声音拉回思绪。路中间的孩子是冯僮的大女儿。

  大姊约莫也认出这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医官就是给过自己糖的那个,踩着虚浮的步子上前来:“大夫,你知道我爹去哪儿了吗?”

  冯家大姊怯怯的,脏兮兮的手指无处安放,只好藏在身后。

  许辞青说不出话,她没有带糖,只能轻轻地把手掌放在大姊的头顶。

  一个瘦弱的女人鬼魅一般从屋里探出头,飞快地把孩子攫住,往屋里拉扯。她谨慎地望了这些人一眼,忽然眼里燃起一簇光。谢淑忽然往前扑出来,死死锁住许辞青的双腿:“你们是医官,我丈夫是不是要回家了?”

  坏事了,在场医官心中一紧,以往这情形也不是没见过,放任她这么闹,一会儿就该打人了。

  “干什么!撒手!”医署的同僚奋力地拖拽谢淑,这妇人死活不撒手,喉咙里呜呜有声。

  “五天了!我丈夫何时能回家?何时能回家?”谢淑把这句话颠来复去来回念叨,铁钳一般紧箍住许辞青的双臂突然松了,拽她的医官跌个仰倒。谢淑像个没事人似的一跃而起,双手攀着许辞青的肩膀,疯疯癫癫地哭:“我丈夫还好吗?有没有饭吃?你说说,你快同我说一说!”

  许辞青像一片将落未落的伶仃叶片,张开嘴却又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着。

  “你说呀!”谢淑抓着她的面罩扯了下来,然而后继无力,腿软使她匍匐在地,嘴cun颤抖,仰起脸说:“我梦见他了,我梦见了。”

  “他就要好了!”

  许辞青被一阵摸不到的悲哀浸透了,她屈膝跪了下来,凝视着地面,对着泣不成声的谢淑低下头颅。

  谢淑怔了怔,能够传进耳朵的声音一瞬间被热气蒸化,她头晕目眩的,突然袭至的一阵尖锐耳鸣里,只看见那医官的嘴动了动。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