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74章 寿宴

  商闻柳一并坐下,两人没靠太近,可还是觉得怪热的:“只有这个证词恐怕不够,他出去干什么都行。”

  “这我知道。”温旻两肘支在膝盖上,手指交叉,静静仰头看着黧黑的天空,半晌才道:“将那天在场的人一一排查后,只有王白有这个嫌疑,我已经让人去盯着他,有异动会有人随时通报给你。另外,南关的大小药铺我也着人去查访了。”

  星星已经亮起来,湿胧胧的光晕衬在边上,好像金色的浆水挥斥后散落开的痕迹。这里的星粒太多,偶有一粒飞过,薄而亮的尾光像是孔雀的尾翎,脉脉河汉依次缀连起来,让人想到京中贵妇搜罗珍宝编织的一件珍珠衫。温旻的心好像被猫儿ti‘an了一ko,罩着迷迷蒙蒙的一簇湿雾。

  他的眼神落到身边,也为眼前的人妆上一件珍珠衫。

  庭院里很静,熏然夜风徐徐地吹,周遭可能只有花瓣落下的声音。

  这世上有很多好看的颜色,现在惟剩下黑和白,天气太热了,商闻柳只带了懒收巾,网纱下拢着黑发,宽松领ko后敞着,露出一段玉润的脖颈,脉管汩汩流动着生机。他偏头过来,那段纤薄的弧线就转动一下:“不好查,药铺不会售卖磷粉这种东西,一个是不便保存,一个是没有人会去买。想要弄到这两样,还得去找那些游方之人。”

  温旻沉默,这些骗子都是骗一家后就换个地方继续行骗,当下这个情况,指不定人已经跑去外县,不好找。

  这一条线索到这几乎是断了。

  商闻柳嗅着鼻端飘来的木槿香味,这时候满树都是那些聚如云雾的粉白花苞,层叠着重瓣,把花枝压得低坠。他想起行踪不明的许辞青,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便小心翼翼向指挥使探听:“许郎中收殓后,葬在了何处?”

  虽说已经亡故,但是许仲槐还是背着渎职的罪名,现下是炎夏,尸首来不及扶棺回京,便葬在了南关。商闻柳心忖,要是许辞青来了南关,应当会去祭拜自己的父亲。他见了这姑娘一面,那种纵意的侠气始终让人记着。

  温旻不疑有他,说道:“我请冉镇守选了一片高地,听他说,和守备军阵亡的将士们葬在一处了。”

  早听说许郎中和守备军的镇守有些交情,但能如此粗中有细,在武职中也是可贵,商闻柳虽还没见过此人,已先有几分好感。

  葬在了守备军的墓地,说不准许辞青能不能去吊唁,他也不敢多问。

  “唔。”商闻柳应了一声,呆呆地不知道看什么。

  两人静默一会,任着夜风吹动木槿花,莹莹月色铺散阶下,斑驳树影外,都是水色一样潋潋。衣料簌簌响了一下,忽然听见温旻说:“许郎中在京师的家人如何了?”

  锦衣卫大概知道商闻柳和许仲槐有那么点来往,现在许家落败,也没什么人去关照,满朝上下颠颠跑去问候的可不就他一个吗。

  商闻柳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歉疚,想着要不要如实相告,冷不防看到那对沉沉的瞳孔直直地注视他。商闻柳恍惚地想:温指挥的眼睛好像时时刻刻都是同一种情绪。

  他轻轻呼着气,在这并不凌厉的逼视下酝酿着说:“许夫人过身,他的独女寻不到踪迹了。”

  良久,他才听到很轻的一声叹:“是我的过失。”

  深沉沉的夜,长随在外面挑起灯笼挂上。细风摇幕,暗蓝的天和一点窜动的灯火,浓重的色彩笼着两个无话可说的人。

  商闻柳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忖量着,解开随身的招文袋,里面没装财物,只有一块绢帕,裹起一个小物件。他打开,是一方小印,寿山石,顶头沁出鲜红的颜色,似红鲤拨了水雾,倏见云开。

  “指挥使伸手,”商闻柳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温旻莫名地伸了手,见对方在他手背钤了印,鲜红朱砂框起“天理人事”四个字,“是家父所赠。尽人事后无所得,便是天意了。”

  商闻柳很快地抽回手,耳边有一朵花落下的声音。

  他找那朵木槿花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夜风把他吹得回了神,这时才听见温旻说:“天理人事,我记住了。”

  商闻柳伸手支着腮,倏地冒出一句:“嗳,夜里还是挺热的。”

  接下来也没什么可说,明日还要公干,便早早回去歇下。商闻柳想着河堤的事,依然愁思百结。在绳索上动手脚的人很聪明,不仅仅是博学,还精于算计,当时那种情况,即便是许仲槐没有落水,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现在将这些人的嫌疑一一排查,王已经浮出水面,但是商闻柳并没有把握能抓到他的破绽。商闻柳来到南关本身就是个局,一旦他不加查证就给王白上枷,那么京城的弹劾文书便会雪片一般飞向御案。

  除非用骗,让他自乱阵脚。商闻柳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温旻,大理寺现在的处境很难堪,就像出发前同僚分析的,洛汲突然横插一嘴,必定是有人唆使,这个人不出意外就是郑士谋。

  他忧心忡忡地想:不知京城怎么样了。

  京城在给太后过寿诞。

  麻河决ko而已,犯不上弄得里里外外跟国丧似的,但今年朝政艰难,太后也同意了从简。皇帝放出象所的大象,披挂上锦绣罗罩,象额前悬一颗莹白的东珠,辉月一般荧然可爱。象群由驯象的小旗领上来,几头一列,踏着一抱粗的腿儿翩翩起舞。太后久居宫中,就是出阁前也难见到这样的趣事,一柄珐琅扇子摇得颤颤然,雍容的脸上显出几分难见的青cun笑意。

  驯象人ko中呵斥着,象奴鼻中呜呜,时如铜鼓声,和上乐声,锵然高昂地冲破霄汉。太后很高兴,她对皇帝说:这是盛世之音啊。

  俄而一只小象踏着四腿缓缓近前来,还没有一个成人高,背上放着什么东西,被绸缎罩住,金银丝线密密走在纹理中,宝光流动。一声哨响,小象前肢微微伏地,那绸缎忽的被什么扯开,从小象背上展开一幅贺寿图,圆轴子骨碌碌直滚到太后脚下。

  太后夸赞:“锦衣卫驯象还真有一手。”皇帝若有所思:“江抚有心思。”

  “是那个江筹的儿子?”

  “回母后的话,正是兵部尚书的儿子。”

  太后没再说话,摇着扇子看人收起那幅贺寿图。

  皇宫里热闹,光禄寺却人仰马翻了。

  秦翌干着急:“香料呢?!”

  负责采办的署官苦着脸:“正是为了此事来求少卿!那香料是舶来的玩意,本来订了不少,结果刚进京就被贵人们挑拣完了!”

  “你求我有什么用?告诉寺卿去找市舶司采办的太监呐!”秦翌不大高兴。

  “这事要是告诉寺卿,那下官此刻怕就站不到这里了!”署官面如土色,拽着秦翌的袖子不肯撒手,“下官也去打听过了,京城有的野铺子就在贩售此种香料,我本想去买些回来,可人家是无有名帖不让进。少卿门路广,您就看在平时......平时的情分,帮帮小的吧!”

  平时倒是有情分,秦翌挨他爹揍的时候这老署官替着挨了几下。

  署官ko中的“野铺子”其实就是官员们暗中出资办的,非显贵不得入,这里头的人情关系就复杂了。秦翌想着秦阁老那张暴怒的脸,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对着老署官骂了一连串“蠢材”:“一个月前就该备好的东西!再有一个时辰尚膳监就要过来取厨料,膳单都递上去了,让你多盯着,现在才求爷爷告奶奶的!”

  署官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讨饶:“下官、下官也是没有办法,那边说要等着日子,谁知......”

  “你也是胆肥,看不到东西就敢往上签,捅出去是个什么罪名?冒领官银!”秦翌气呼呼的,把袖摆一扯,署官栽个伏倒。

  宫宴的膳单都是定死了的,根据职位不同和品阶高低,哪一桌要上什么样的菜式,上几道,过后用什么茶水糕点,全都有一套大大小小的规矩。眼下香料缺了一味,就有一样菜做不成,礼仪有缺,那就不止尚膳监的太监们要来找麻烦了,严重的怕要遭弹劾。

  署官抖如风中残烛,眨出一串老泪。

  “罢了罢了!”秦翌终归是心软,“就替你走这一遭!”

  许时过半,宫宴的长号吹起来,低沉嗡鸣中,文武分作两列,流水一般登入殿宇。他们坐定后,一身冕旒的皇帝踏过御道,携着太后缓缓入座。

  光禄寺也有席,秦翌跪坐席间,仍然是心有余悸。他忍不住瞟他那坐在上席的亲爹,秦阁老眼睛都不眨一下,恭谨地听内宦念祝词。

  今天这宫宴是秦翌花了大功夫的,本以为这一个月劳碌能在秦邕那讨个好脸色,结果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秦翌泄气,端坐着听内宦细细的声音念完了那句“敬祝千千岁寿”。太后抬腕,底下群臣才缓缓动筷。

  宫宴完毕,还有一长段繁文缛节的礼节要走,太后已经五十四,诸事毕后回宫里取了金冠,累得一声哀叹。侍候的宫女给她揉颈,发现太后新添了几根白发。她不敢做声,想偷偷拔下来,却听太后对着镜子自照道:“留着吧。”

  小宫女唰地跪下来,额头磕得咚咚响。

  太后忧愁地说:“做什么呢,你也是为了哀家着想。”

  太后多想亲近这些年轻的孩子,可她们畏惧自己如猛虎。深宫三十年了,太后究竟有多孤寂呢,她的儿子忙着夺位,最后死在了夺位上,她的兄弟为了重握太阿,现在还在家中休养。当今的天子叫她母亲,却如肝胆秦越,太后每日凭窗远望,看不见宫墙外面的红尘,她才是真的孤家寡人。

  外面宫人进来通传,李庚来探望了。

  小宫女给太后重新绾起头发,天子正在这时走进来,母子见过礼,内侍搬来一张软椅,两个人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屋外是些帝王家事,李庚是藩王即位,还有许多的尴尬,太后劝他早日立后,把国本确立了,这样才能内外安心。

  “外臣不管帝王家事,母亲总管得吧?”太后有些愁,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己亲生的儿子,慢慢说:“先帝就是子孙福太薄,从前侍奉的妃嫔有的随先帝去了,有的送去守皇陵......只留哀家掌太后印。”

  皇帝屏着气,先帝在他们之间算一个禁忌。四年前,当时的太子被先帝处死,皇二子就是唯一的皇嗣,眼见他登上储君宝座如日中天,赵氏心有不甘,便找到了李庚。李庚大小是个藩王,虽然比不上其他贵胄,但身上流着太祖一脉的血。当初就是因为朔西离得太远了,先帝不放心,把年幼的李庚召回来做质子,老王爷死后才不得不让他离京就藩。李庚过了几年苦日子,沉默寡言,赵复起先以为他好控制,没想到迎回来的是一头狼。

  李庚耐心听太后缓缓忆旧:“如今后宫这几个孩子蠢笨得很,什么时候选个灵秀的女子主中宫,诞下一儿半女,也算陪陪哀家。”

  皇帝回到寝殿,忽然要作画。

  松湛研好墨,眼睛往那副白绢上瞥。

  李庚抬头看他一眼,深邃的眼窝让帝王看起来更添杀伐气:“看什么呢?”

  松湛抖抖身子,慌然退出殿外。

  许久不作丹青,李庚信笔由缰,也不知多久,画成了。一片寒塘,照一轮孤月,斑驳月影落在水面,分不清是月影还是人心,粼粼闪动。

  他还嫌不够,提起笔,在那座寒塘边上添了一双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