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64章 山洪

  大雨一直下到了半夜,四邻街坊的屋顶被轰鸣的雨缀连一片,天河水翻涌直倾,生生把石板敲出金石之音。

  燕子巷地势较高,下了这几天雨,也没积多少水。不过为了避免万一,商闻柳还是预先把家里的藏书搬上高处,又拿了防潮的蜡纸包住。他以往也是见过大雨的,不过没遇上这么大的雨,整条天河水都像被打翻了,浩浩荡荡涌进人间。

  白天在大理寺看雨,听傅鸿清说了那些,倒是和以往看过的一些卷宗对上号了。老寺卿应是前前寺卿,当年因为慷慨上书,得罪了皇帝,才被投进大狱。

  至于为何上书,商闻柳想起,心中凝重,二十六年前,薄云关的将军血。

  徐英川年纪太轻,其实没有封做将军,是先帝喜爱,亲ko在宫宴上说而立之后封为将军,故而人称徐将军。他二十多岁接过父亲的衣钵,战功赫赫,没想到在薄云关被斩落威名,这个名字从此碾作泥尘。

  事发之时,京中许多官员替他求情,全被先皇视作逆贼,有的家破人亡,从此销声匿迹。

  没想到寺卿有如此过往。

  商闻柳那年恩科还是先皇在位时,早已经领教过先皇的昏聩荒唐,他能做出什么奇葩事都不奇怪。也算是祖宗有知,一年后先皇驾崩,新皇入都,一扫朝堂妖氛。

  那夜杀声震天,商闻柳和同僚被锁在翰林院,严令不得外出,官衢血腥弥漫,厉声无孔不入。商闻柳借内急寻找出路,从狗洞爬出去,险些被迎面而来的乱军一刀砍死。有个黑甲的骑兵把他救了,跳下马横刀斜劈,一把窄刀如轻燕惊鸿刺进乱军喉际,然后伸脚一踹,把探出半个身子的他重新踹回墙内。

  那时的背影,如今想起居然有些熟悉。

  商闻柳陡地一惊,莫非是......

  他辗转反侧,嗅着地里冒出来的腥味儿,横竖被这雨声砸得睡不着了,披衣起身,头发随意散在脑后,倚在窗边上看雨。大雨下得久了,热夏的闷zao被扫空,他如微醺一般伏在窗棂上,胳膊伸得长长的去接屋檐下溅进来的雨水。

  很凉,终于把他鸣噪的心抚弄平静。

  寅初总算雨停,也离上衙的时间过不远了,商闻柳起来洗漱,庭院里积水已经寸深,有几处低洼的地方更严重。檀珠起的也早,把梦梦放出来在外边游,两片红脚掌扒拉积水,玩得很开心。

  “别把身上溅脏了。”他嘱咐。

  “知道啦!我把昨天的馅饼蒸了,公子快去吃。”

  风卷残云吃了馅饼,一路上走得也不顺,积水太深了,有的地方干脆不能过人。商闻柳一路走去大理寺,鞋袜已经湿透,袍角还湿漉漉淌水。

  他来得早,先把鞋袜脱了拧水,然后支起炉子,两腿煨在火边慢慢烤。

  陆斗今日舍了轿子,骑着马来上值,叫苦连天地从马上下来,坐在公廨门槛上揉大腿。

  不多时,门槛上稀稀拉拉坐满了人,全在拧鞋袜的水。

  商闻柳鞋袜干的差不多,让开位置,站在廊外。公廨里一股怪味儿,陆斗捂鼻子跑出去,苦哈哈地拉着商闻柳:“今年下雨也忒吓人了!”

  “犹敬家里淹水了?”

  “淹水倒是其次。”

  陆斗心有余悸:“那雷!昨儿晚上我愣是一晚没睡!”

  “以前看不出你胆子这么小,没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啊?”老何拍拍他,递一块酥饼过来。

  陆斗吃得ko齿不清:“那老天也有不长眼的时候吧,万一把我这个大好人给劈死了,我上哪儿说理去。”

  商闻柳掩嘴而笑。几人聊了好半天,说到京师各处的修缮,陆斗边说边掉饼皮渣:“听闻昨日工部的人东奔西跑,鞋都丢了几只。”

  “他们是苦,可那些沟渠再不用心疏通,京城就要淹了。”老何比划了一下,“你是没看到,我来那路上水深少说也有尺高,别处可怎么活呀。”

  商闻柳道:“除了京师,其他地方也下这么大雨么?”

  陆斗说:“年年下,不过没这么怵人。麻河那一块也爱下雨,动不动就决ko子,不过听说今年许仲槐刚加固了河堤,应该没啥事。”

  “许郎中是定心丸,但也不要掉以轻心。”傅鸿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挨着他们站定,“现在正是江南的梅季,差不多整个大梁都在下雨。南边的汤江涨水,已经发了两次折子请奏免农赋了。”

  京城往东北就是南关,再北上有盘京和朔西,要守边就要先吃饱,基本上北边的军偹粮食除了屯田生产,就是南关这几个县在供粮。今年南边漕运北上的漕粮怕要受损,如果南关的粮食出问题,那今明两年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商闻柳叹气,那种什么也握不住的虚无感重新浮上心头。

  雨云北上,沿途都是大雨

  灰蒙蒙的天闷雷滚动,暴雨气息浮动在南关上空。

  麻河里的鱼全浮出来换气,密密麻麻,眼神不好的以为是龙神出巡了。

  乌云聚拢,湿气憋得人心烦意乱。几个巡河的士兵巡视完毕,回到守备造的小屋,麻河岸边更夫敲起梆子,已经到了换防的时候。

  新过来的巡河士兵校对腰牌,交接了人手,燃起火炬。

  “要下雨了,都放利索点儿。”巡河巡了十几年的一个老兵嘱咐道,“河道衙门的人呢?”新兵一边穿好甲衣,一边望着外头,回忆了一下:“说是吃饭去了。”

  狗屁吃饭,这一吃怕就不回来了。

  老兵眼一横,冷哼:“吃他娘的腿。”

  营里带来食盒一开,里头菜都闷出味儿了,这大夏天的,热死了。

  云里雷电穿行,雾幕一样的天动不动被电光撕开俩ko子。巡河兵都习惯了,夏天嘛,下点雨才像样,六月飞雪才唬人呢。

  天上噼里啪啦的炸雷像神仙摆戏台似的响了这么一通,总算掉下一颗雨,沙土地上才被润出圆圆一团水痕,随之而来的千万道水柱便不容置喙地訇然飞坠,要把地面凿穿一般。

  雨珠砸出的水花不是白的,混着泥沙的浊色,急遽水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裹挟草叶往河里涌。河面开始动荡,没有人察觉到它正在以一种骇人的速度上涨,岸ko栓了巡河用的小船,此时已成孤叶,随河面上下翻卷。

  老兵掀开帘子往外望,心说这雨下得骇人。

  往前推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雨一直下到半夜,白花花雨帘把一丈开外的东西全遮完了,头顶的炸雷恨不得炸个天翻地覆,老兵频频观望外面的情况,放下帘子,两条眉毛紧紧绞成一团。

  他回头问同伴:“河道衙门的人说了去哪里吃饭没有?”

  新兵懵然:“没说。”

  老兵两条眉毛竖起来,骂骂咧咧:“什么货色!”

  屋里漏风,烛火被吹得伏窜,森森一股鬼气。

  老兵风浪见得多,沉思片刻,从钩子上取下蓑衣斗笠:“出去看看河堤!”

  雨越发急了,沉黑的夜色犹如凶兽,随天空一声疾响,兽眼轰然睁开,炸雷声惊动天地。

  过闸的水流湍急,一下一下暴烈冲击堤ko,迸溅的水花飞起丈许高,黑浪排空,宛如从虚空之中洞开的一张巨ko,猛浪急击而下,昏浊水沫四分五裂。

  新兵胆寒叫道:“河伯发怒了!”

  “轰隆——!”分不清是雷声还是浪潮声,几如末日的雨夜,仿若汇四海之水,让天覆之下无有物外,全部危如累卵。

  守备军嗅觉敏锐,很快赶来一队增援,领头的把总面色不善,风雨打歪了他的斗笠,一道水柱从头顶灌下,把他浑身浇湿。

  河面在怒吼,浊浪宛若恶灵索命,赫赫宣威。

  “怎么回事!河道衙门的人为何不在!”把总抹开一把雨水,冲部下嘶声大叫,甲衣在暴雨的冲刷下已成负累,披在身上似有千斤。

  堤上已经不能站人了,稍一踏足就会被汹汹而来的水势掀进河中。

  “这样下去不行!要开闸!开闸!泄洪去下游,否则河堤要撑不住!”雷雨声盖过发号的人声,把总只好就近抓过几个人,发足狂奔堤上,人还未至,一阵高过头顶的急浪已经涌上!

  水势太快了!这几个先行兵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恐惧,斜窜的闪电拉过天幕,惨白电光一瞬间把这临死的面庞照亮,一如人皮骷髅。

  浊水咆哮而过,人已经被卷入浪中,吞没无存。

  岸上的士兵心惊胆裂,河伯吃人了!

  雨水浇得人睁不开眼,暴怒浪潮一波波迅猛拍打在岸沿,河面泊的几条船已经翻了,凶浪卷起无数鱼虾,徒然在河滩上乱跳。

  “去通知河道衙门!快!”

  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分开一列,分头匆匆去找人。

  从远处的山上爆出一阵钝钝的裂声,寻人的一个士兵惶惶回头,从密不可间的雨幕间隙里,看到一团黑影从上流飞快窜下,天地好似被掀翻,霎时鬼哭神惊,巨大的水花迸溅上岸,把千百年埋葬于河底的腥气冲刷上来。

  从上游奔袭而下的浩浩巨流,一瞬间冲进河道之中!

  ——是山洪!

  那洪水太快了,河道的水位顷刻之间暴涨,巨大的冲击力击中堤坝闸ko,坚实木基在恐怖的天地之力下脆如发丝,摇摇欲坠。激流如利剑一般直击而上,猝然间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

  “轰——!!!”

  岸上士兵瞳孔骤缩——那座今年五月才加固过的河堤从中裂开一道大ko,黑洞洞的缺ko一瞬间灌进河水,直朝岸边掀来!

  “河堤!河堤决ko了!”他再没机会发鸣镝示警,一阵巨浪涌上,没过了他的头顶,年轻士兵被巨大的力道拍晕,裹进了湍急洪峰中。

  直至此时,河道衙门一群人才惊慌赶到,官服歪歪斜斜挂在身上,大雨冲去了他们身上的酒ro臭,一看咆哮而来的河水,两腿没命狂奔,飞快爬上高处躲避。头顶暴雨如瀑,神怒难熄,下方一片汪洋,黑水涌动,河监被人搀扶,两股战战,已然是魄散魂飞。

  他瘫坐在地,嚅嗫嘴cun:“完了......全完了!”

  “开门!开门!南关五县急报!”无边雨夜中,蓑衣信使舍弃了ko吐鲜血的快马,狂奔至城下,嘶声力竭地敲开了京师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