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47章 浪鸣

  “这是......官家用的手铳。”二当家四十左右的年纪,依然清丽,肤白如月中仙人,可惜头上扎个四不像的麻布头巾,一头乌发高高竖起,行走时一甩一甩。

  “还有一把刀。”年长的土匪把人带回寨子后就搜了身,从一堆被水淋得看不出字迹的粗纸堆翻出这把刀。

  二当家把玩一会儿,扔在桌上:“普通民家都有的玩意,那个被带回来的人在哪?”

  那俩兄弟老老实实交待,扔柴房了。

  商闻柳浑浑噩噩醒来,首先是疼,其次浑身肌ro酸胀无比。

  脚踝钝钝的疼,应该是逃命时扭伤了,那林子里林木众多,又看不清地面,最后不慎跌入陷阱。

  还好捡了一条命,也算万幸。

  双手被反绑着,很难挪动身体,他尽力撑开眼皮,发现痛脚被捆上了厚木板固定,身下是一堆草垛,套在外面的搭护不知道扔哪了,里头月白的衫子不厚,草茎刺进衣裳,扎得人皮ro发痒。商闻柳环视一圈所处的位置,确认了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晚的刺客摆明了要取他项上人头,岂会容他存活至今。

  正是冥思时,关着他的小屋外面一阵脚步声,夹杂点说话的声音。听着越来越近,商闻柳合上眼,装作还未醒的样子。

  门锁喀啦一声,年久锈蚀的铁轮轴吱吱呜呜响,那几人走进来,居高临下的:“就是他?”

  竟是个女人声音。

  应该时值晌午,太阳刺眼得很,透过眼皮一片红光,商闻柳眼珠刺痛,没敢动。

  “是,看他脚脱臼,我们还给包扎了。”

  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蹲下来,阴影罩在商闻柳身上。

  “啪”一个巴掌。

  商闻柳被抽得眼冒金星,倒抽冷气,被迫睁了眼。

  面前那女人长眉一挑,眼里裹挟几分戾气:“你是锦衣卫?”

  二当家捡到个男人的事情一时间在山寨广为人道,土匪们平时就是打家劫舍,找不到别的乐趣,忽然一听二当家捡到个男的,嘴碎之心立刻熊熊点燃,纷纷议论此人的来历。

  大当家赵粟大早上才从瀑布崖下头练完功回来,一听人给他说这个消息,年逾不惑的人了,竟然闷头一昏,足足灌了三壶凉茶才清醒。他憋屈地洗漱换衣,蒙瞎眼的罩子都换了新的,赶到二当家喝茶的厅堂时,一肚子难受已经通过自我安w消散了八成。

  “顾嫱,我听底下人说......”赵粟刚开腔,隔着扇小屏风,屋里传来一声瓷盏轻撞的声音。

  “底下人说,我老树要开花,找了个男人回寨子养着?”顾嫱天生声音冷厉,讲话先带几分夺人姿态,赵粟听了,咳嗽一声。

  “没,这不你没和我商量,我就过来问问你。”

  赵粟还想说点体己话,那边声音就飘过来:“那人是官家来的,就这么放在寨子里,总归是个祸端。”

  赵粟一听,急了,绕过屏风进去:“县衙的?”

  “不,恐怕大有来头。”顾嫱把那枝手铳递给他,“北镇抚司,京城来的。”

  赵粟一怔,肃然道:“早听着有风声,要查办县衙那些老爷,那京官进城这么久没个动静,竟然到咱们手里来了。”

  顾嫱点头:“昨夜两个兄弟发现的他,身上有伤,看样子是被人追杀,大当家觉得,此人要如何处置?”

  赵粟有些犯难。

  他们土匪和县衙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会从抢夺的白银中分出一部分“孝敬”送去县衙,只要不出大乱子,面对那些抢劫的小案,县衙大多置之不理。世间的官匪勾结,向来都是如此默契。

  赵粟心下认定是县衙下的杀手,如今这人已经到了自己手里,万一县衙获知,人交是不交?交出去了,倒是遂了县衙的愿,可是京城派来的官儿岂是这么好相与的?何况此人身上还带着锦衣卫的物件。

  锦衣卫......一边是锦衣卫,一边是地头蛇,真不知道究竟哪种方式死得更惨。赵粟沉思着,心绪一团乱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顾嫱知晓他的顾虑,手指轻敲杯身,清脆如玉石响,沉吟须臾道:“以我之见,既然两路都不好走,不如折中。事发突然,此人既然昏迷在林中,说明追杀他的人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我们先把人藏起来,听听风声,再做打算。十日之内,若有人找上门来,咱们就把人交出去,若是问起,就说手底下的人在林子里捡到的,发善心带回来救治,不过这手铳得藏起来,免得出岔子。”

  “十日过了呢?”赵粟道。

  顾嫱垂下眼,话音里带了狠毒:“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寻找商闻柳的队伍一拨一拨的来去,云泽屁大点县城,在册百姓不过万人,找钦差却如大海捞针,在京城眼线遍布的锦衣卫脸上不好看。武释有些坐不住,挂起刀也带了一队人出去找。

  他刚一出门,正来找他的小旗扑了个空,那小旗头上汗津津的,手里捏个小指粗的竹筒,在屋里喊了半天武佥事。

  “指挥使来云泽县了,武佥事怎的不见了?”他急得团团转。

  门前值守的道:“方才出去找钦差了。”

  小旗心说坏了,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这信两天前就发出,按照锦衣卫的脚程,今夜差不多就该到了,这时候天边太阳已经西沉,武佥事却不见人影。没有重大的事,小旗不敢随意发烟信,可是万一耽误事可怎么好?

  他左思右想,把事情同留守的兄弟交代了,自己匆匆跑出去寻人。

  金乌西坠,一线微茫金光沉没天边,浓烈的云霞翻腾出绚烂的色泽,好像两日前那场风呼雨啸的暴雨不过是个险恶的梦境。

  商闻柳还是被绑着,饿得头昏眼花,白日不过进了些米粥,寡淡无味,这下五脏庙大空,生旦净末在肚里轮番登场,饥饿的腹鸣响得外面听个一清二楚。

  白天那个女人一巴掌下来,倒把他给打清醒了。他记得自己最后落到了一处深坑中,林子里的深坑,除去天然形成,多半是猎户挖来做打猎用。观察这些人的装束,不像什么猎户,在山中群居,又如此凶悍的,除了山匪,他想不到别的身份。

  商闻柳身上没有能够自证身份的东西,而土匪想要盘踞山岭牢牢不倒,乱七八糟的人是不会随意收进寨的,那么那枝刻有官署衙门的手铳想必也落入他们手中。可是,商闻柳疑惑的是,这些土匪困住他做什么?莫非是官匪一家?

  正想着,有人哐啷开门,正是那对倒楣兄弟,年长的挽个篮子,里头一块干馒头,一碗稀粥。

  “吃。”

  碗摆在他面前,绳子也给解开。

  商闻柳活动手腕,毫不客气,他太饿了,馒头又干,就着稀粥吞下腹时噎了半天,嗓子眼都给涨疼了。

  “两位好汉......”他艰难吞下一ko馒头,正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二,那送饭的大哥忽然眼一瞪:“老实点儿!别想跑!”

  “没想跑,二位英雄这样神勇,在下纵是想跑,怕也跑不掉。”他随意捧一捧这两人,倒是歪打正着拍对了马屁。

  大哥道:“那是,昨夜把你从林子里一路背回来没带喘。”

  小弟鼓掌:“大哥威武。”

  商闻柳瞥眼门缝里漏进的那燃烬一般的云霞,顷刻之间业已沉透,估摸着算了时间:“原来是二位救我回来,感激不尽。想来在下来贵宝地,也快两天了吧?”

  小弟是在山上长大的,觉得他满ko在下十分新鲜,存了几分和他唠嗑的心思,还没开腔,忽然不知何处轰起一连串火光,噼里啪啦炸个没完,震得他栖身的草堆微微共鸣,头顶上掉下来一些渣土碎屑。

  “有人打进来了!”

  “快!快!出去迎战!”

  屋前不断掠过焦急的催促声,一个汉子推门进来训斥:“都啥时候了,快出去,有人打进来了!”

  大哥没见过这种放鞭炮一样爆炸的架势,结结巴巴应是,掂量了一下背后背的土铳,回头对小弟说:“老弟,把他绑好了!”

  馒头还没吃完,小弟粗暴地牵起绳子,层层一圈,把商闻柳捆得像个粽子,那半个馒头一并箍在一块。小弟凶巴巴绷起脸训斥一番莫要逃跑否则抽筋剥皮之类的话后,便提刀匆匆出去支援了。

  赵粟架着劲弓,肌ro贲起,飕飕射出羽箭。数石大弓的威力不可小觑,雷霆一般猛冲,却在半空倏地被什么斩落,阴寒箭镞半空弹飞。他狠狠啐了一ko,骂声娘。

  山寨多年没遇过这样凶狠的入侵,地方上说的剿匪也和嘴皮子吹出来的气一般轻,不过是在山下你来我往磨磨刀骂骂架,拖几具尸首上报就过去了,十来年都这么过,十分惰战。真到了xin命攸关时候,山寨千把人就像纸糊的一样,要不是有山体和林木的掩护,早就举寨投降了。

  外面的人在营寨周围埋了火药,首先几个前哨就被炸飞,落下的大块残片吓傻了巡寨小队,等到他们从四散奔逃到定下心发讯号通知下一岗哨的弟兄,外面的人已经连入三道哨卡,势如破竹朝主寨杀来。

  宅子里的土铳射程不远,隔着丈远还好,再远就不行了。而且打进来的这些人武功狠辣,还不等火药填装,人就给抹脖子了,赵粟边搭弓边往后照应,顾嫱那屋灯亮着,不知道怎么样了。顾嫱是个女人,早年受过牢狱之灾,身体不好也不会武功,平时在寨子里充当军师的角色,可惜敌袭来得太迅猛,寨子里的火器更是不敌,实在无暇筹措!

  平时给了那么多孝敬,这会儿剿匪的来了,也不见给个信儿!

  赵粟目眦尽裂,连连挽弓,羽箭势如雷电,划开火药炸出的层层硝烟,眼见着就要没入血ro。

  怎料一道湛然若水的刀光横空一劈,赵粟不由冷笑,薄刃怎是数石大弓射出的羽箭的敌手!可那白刃四两拨千斤,刁钻一削,羽箭立时分崩离析,变作四溅的碎木。

  “干你娘的!”

  赵粟骂骂咧咧取了三支箭,对准那使刀的,怎奈那人身形之快,难以瞄准。

  身后一个唿哨,那是顾嫱!

  赵粟回首,见顾嫱披了斗篷,隔着哨防,对他比了个动作。

  是叫他心安。

  赵粟没来由信她,独眼在熊熊火炬下弯成个月牙。

  目送顾嫱身影消失,他撤身继续搭弓,那连阻他两箭的那个人却寻不到踪迹了。赵粟目光微寒,独眼似狼目,森森映在月下,窥寻猎物。

  有风声!

  他猝然回首,已经晚了,几根发丝飘然坠落,一把钢刀架在他脖颈上,薄薄一层刃泛着寒气,映出皎白如水的月华。

  商闻柳扭了两下,发现那人绳子虽然捆得密匝,但是绳结系得并不紧。

  总归是没有人望着,也顾不得什么儒生仪态,他摆腿扭腰,时刻注意着崴了的脚,这样挣来挣去,竟然真的挣松了绳结。单腿站起来抖掉了绳子,他侧耳听了会儿外面的声音,想着寻个机会逃跑。

  遥远嘈杂的打斗声里忽然逼近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门外有个女人焦急吩咐:“把他绑出来,快!”

  商闻柳一惊,是白天那女人来了,他脸上还隐约留存点火辣辣的疼,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几声闷哼,木门的锁头被劈开,缝隙间的积尘为之一震,商闻柳呛了一ko灰,捂着嘴直咳。

  来人身上清新的cun泥气息铺天盖地涌进来。

  商闻柳瞪大了眼,望着那个人。

  温旻提着刀,惨然白刃上淌下脉络一般暗红的血水。

  而商闻柳手里还捏着准备逃命时吃的半个馒头。

  顶上挂的油灯摇摇晃晃,他怔愣地看着逆光下的人,身上没沾一点血,石青的衫子,腰间束着狮蛮黄铜带,黑白分明的皂靴上层层的云纹暗绣宽严得体,挺括又精神,锦然生辉。

  英挺的眉目笼在暗色的油灯下,阴翳摇动,绒绒的透出一种别样的柔和。

  商闻柳从没见过,也不知怎样言辞,他站不太稳,跛了一下,直到那个人把手伸出来,掌心还干结了一些血渍。

  商闻柳曾经站在江边,见浪涛千叠,心折不已。

  他现在又恍惚听见那一种千古不竭的清越浪声。

  他不舍得眨眼,缓缓把手递过去,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色泽,外面的山匪弃兵曳甲,叮叮当当,甩掉兵器的声音连成一片,耳边却如叩黄钟。有风鸣窗,轻轻撩过睫毛,痒痒的,油灯窜出灰扑扑的影,昭示着这一场宿命一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