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28章 旧友

  厅堂里有一张矮榻,作公余休息之用,傅鸿清懒懒散散躺在上面,怎么叫都不动了。

  陆斗也没法,宫里来的公公还在外面等着,看着挺急,便匆匆一套袍服,跟着进宫去了。

  商闻柳打听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再叨扰傅鸿清也不好,招呼一声,回了大伙办事的公廨。

  果不其然,同僚们或坐或立,官服也懒得穿了,一眼望去,乌黑的头顶错落有致。

  总归是清闲,便寻本书来翻看,再抬头时,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外面冒出点太阳光,风透着暖地吹,丝丝透进屋里,弄得人也发懒。

  一月末了,恼人的严寒总算要过去,各处都在回暖,虽然还穿着袄子,不过沿街的商贩已经摆上绚丽的纸鸢,等cun风停满京师了,云间就攀满纸鸢。四顾而望,公廨里也有人在绘纸鸢,竹枝子已经削好,几张纸皮摆着,浆糊敞开放在一边,填上了青绿丹红,准备糊上架子。

  商闻柳没见人做过这个,放下书,有些好奇凑上去看。

  那架子没崩好,纸片刚糊上一层,隐隐有些崩开的架势。商闻柳叫一声,伸手去扶。

  糊纸鸢那人哈哈一笑:“崩不了,你且放宽心。”

  “是我少见多怪了。”商闻柳不好意思笑笑,他书看完了,也没什么正事干,想着昨日籍田,又想到千里之外的好友,无由心头一阵狂跳。这是件稀罕事,商闻柳素来不信这个,此时却忽然有些烦躁,心神不宁起来。

  过了会,钟主簿抱了堆书册踱过来,都是些杂家百记,平时读来逗孙儿的:“我在果铺订了些鲜果,估摸着这时候快送来了,一会谁去替我接一手?”

  商闻柳站起来:“我去吧。”

  果铺的伙计腿脚麻利,时辰掐得刚刚好,商闻柳提了进公廨里,大伙一打开,红艳艳的果子玲珑可爱。

  “这时候的鲜果,贵吧?老钟发财了?”

  钟主簿喜上眉梢:“儿媳怀上了,高兴。”

  众人随即纷纷道恭喜。

  商闻柳听着喜事,心里也高兴,那点莫名的阴云马上散去了,正盘算着孩子出世送些什么礼:“我拿些去洗洗,井边上打了水吧?”

  坐他不远的老何想了想:“打了,早晨犹敬打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年前在井下边的冰窖里存了些冰块,铜盆也在那,你取了拿水泡上,准好吃。”

  “好嘞。”

  商闻柳前脚刚出去不久,陆斗后脚就进来了,估计刚从宫里回来,气也没来得及顺顺,眉尾高高吊着,三下五除二将外袍脱下来,砸在椅背上。

  众人见状,纷纷围过来问讯。

  “如何如何?是不是圣上见咱们多年办事老练,要赏赐咱们?”

  陆斗一听,脸色更加阴沉,从仅剩不多的理智里扒拉出几个还算能入耳的字:“赏赐个——个、个屁!”

  “云泽县知道吧,真是穷山恶水之地,去岁派去的县官做了不到三个月,死了!”

  “死一个县官,这、这......何以惊动金殿?”

  “何以惊动?问得好,”陆斗胡乱摘了官帽,往桌上狠狠一扣,“那县官的家奴跑来京城告状,血溅长明县衙,以死证清白,坊间传开了,传到陛下耳朵里。这些人还想压,有什么可压!做这样天杀的亏心事,真不怕鬼敲门么!”

  其中有人安抚:“你消消气。”

  “除非贪官死绝,否则这鸟气怎消得!”陆斗又骂。

  老何问:“陛下怎么说?”

  “还能有什么,谁愿意去查案呗,朝堂之上百官推脱,这个要治水那个要练兵,这回落到咱们大理寺了!”

  陆斗没说皇帝那十足偏心的调调,他也没说,平时那些个衣冠楚楚的朝廷栋梁你一言我一语攻讦推诿,差点儿没在小廷议上打起来。

  想到这里,陆斗没好气道:“我方才去给寺卿递话,寺卿大人问我们谁愿意去,我看只有二百五才去!那云泽县是什么地方啊,南有青骢江北有玉州马场,说没有贪墨,谁信!陛下这回是吃准了咱们大理寺不搞结党营私这一套,话里逼着咱们呢,哪个脑子正常的愿意去搅这等浑水!”

  众人都沉默了,陆斗此言不虚,云泽处于大梁中部,临着运河与军马场,还有矿山运作,中间能捞的油水简直无法想象。没有人愿意去接这块山芋,可看皇帝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让大理寺接了。

  天降一ko大锅,压得人直不起身。

  老何从陆斗带来消息就始终皱着眉:“云泽县......玉州马场八成的马掌铁都从那里出,只怕这县官死得不简单。”

  他话音刚落,听得门外哐啷一响,碎冰混着红艳艳的果子滚落一地,浸泡水果的铜盆滚了一圈落在门前,陆斗见了,立刻忘了方才的怒气,满脸心痛去捡。

  “兰台啊,时令鲜果,金子似的!造孽,可惜!”

  “洗洗还能吃......”

  陆斗自顾自捡了半天,商闻柳却好像没听见这昂贵的六钱银子一般,脸上血色褪了干净,直愣愣地望着陆斗,浑似丢了魂儿一般:“你方才说,哪个县的县官死了?”万岁要选个钦差去云泽查案的事传的很快,油滑点的早早找好了公干要事,做一个实在走不开的样子出来,实在找不出非他不可的官员只好病恹恹地来上朝,气虚体弱仿佛马上就要归西。

  李庚倒没想让这些人去,他把难题留给了大理寺。

  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人从中操持。

  年轻的皇帝看向锦屏一侧站着的锦衣卫,高大挺拔的身姿,肤色微深,宫宇下的深影投在那一侧的脸颊上,姿态很低,像一把杀器被han在鞘中,依然有无匹的刚烈风姿。

  李庚志得意满地想,这是属于明主的利刃,只有他才能驾驭这把兵器。

  “别的人去我不放心。”湖笔在笺上落下笔画,黑墨圆融得像一尾鱼。

  李庚道:“所以叫秀棠来,向你借人。你看看让谁去好?”

  温旻了然。

  皇帝这话不需要太琢磨,是要让他的心腹去。唐录无疑是最稳妥的,可是他的官阶太低了,这样一看,只有武释够格。

  他把人选讲了,李庚应允。

  “今天大理寺的人来,说是他们也有人选了,这个人你也认识。”李庚不紧不慢地说,“赵文良案子的那个文吏,自请去查案呢。”

  温旻一愣,眼前又是商闻柳修长的文人身影,那天扔了他送来的东西,他那样的人,应该懂得用意。心里想着,嘴上还是故作迟疑地问:“是......大理寺的主簿?”

  “是他,我本以为傅鸿清会派个年长的来,没想到是他。不过听大理寺卿说,那主簿是毛遂自荐。”李庚端起桌旁沏好的茶盏,茶水有点凉,他浑不在意地咽下一ko。

  皇帝心情很不错,温旻却有些不舒服,说不清是为商闻柳的乱投机还是旁的什么:“是得了大理寺卿的属意?从七品的小官,会不会......”

  李庚摆摆手,道:“这没什么,钦差总要领个临时的官阶,尚宝司的牙牌多得没处放了,给他一张暂时领着就是。”

  他忽来一阵烦躁,想尽力劝服皇帝收回成命:“只怕他是急功近利,想谋高位,反而坏事。”

  皇帝han笑:“所以才让你的人去盯着。”

  两路不通,温旻只好领命,收了手谕打马离宫。

  商闻柳要去云泽县查案,大理寺听了无人不震惊。

  陆斗气了一天,饭也吃不下了,收到消息就匆匆披上常服,气冲冲喊了轿子冲去商闻柳家中。谁想大门紧闭,怎么也叫不开,他满肚子气转道去了傅鸿清那儿。

  傅鸿清的家宅不大,院前梅树海棠疏疏种了一排,还不是花季,萧萧展枝。小院落两三个下人在洒扫,见有人气势汹汹进来,差点当成凶徒打出去。

  “你家主子人呢?”陆斗躲过扫来的笤帚,来者不善。

  下人看清陆少卿的模样,瑟瑟一指书房。

  “傅鸿清!”书房门被一把推开。

  “你怎么能让他去,那种地方稍有不慎,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傅鸿清你再糊涂、再不问朝事,也不能、也不能!”陆斗没想同他真置气,在京师人精堆里混了这么几年,他隐隐约约嗅到不寻常的味道,可看到傅鸿清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只是不明白。

  嗓门震得屋宇簌簌落下尘渣,傅鸿清咳嗽两声,缓缓放下书,倒扣在书案上:“火气这么大,伤肝。”

  陆斗想也没想,ko吐粗鄙之语:“伤个屁!”

  傅鸿清翻了页书:“兰台不让你进门吧?”

  想起在商闻柳门前吃的闭门羹,陆斗又气不打一处来:“嗯!”

  傅鸿清失笑:“你们一个二个的,净捡我欺负。”

  陆斗直直望着他,不说话,等他给个交代。

  傅鸿清叹ko气:“你们都做了好人,反而我成了坏的那个。”

  “犹敬也知道,被害的县官是他多年好友,甚至论得上知己。兰台是个好孩子,xin子犟,赵文良那么对他都没有屈打成招,张睢阳齿、颜常山舌,莫不如是,兰台他不惧死。犹敬,我说得难听些,士为知己者死,兰台要是真死在那儿,是为慷慨壮举,他不会有半句怨言。”

  陆斗不说话了,他坐在书房摆的太师椅上。是啊,商闻柳等故友回信那么久,只等来了对方横死的消息,他怎么会袖手旁观。

  “可、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你先不要急躁,听我讲完。我奏请皇上,请锦衣卫派人随行。”傅鸿清不紧不慢喝ko茶,安抚着陆斗,“是指挥使那边的人,他那一枝虽然油盐不进,却是皇上从朔西带来的人,实实在在办了实事的,不会耍那些鬼蜮伎俩。”

  陆斗嗓子一闷,哑声说:“可那温旻,似乎同兰台有过节。”

  傅鸿清站起来,踱到陆斗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只手有种清润人心的力量,傅鸿清就是这样的人,陆斗没做声,听见傅鸿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旻和那些下作之人不一样,虽为武者,却有君子高风。”

  陆斗嘟囔一句:“你倒是很会识人。”

  傅鸿清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