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23章 元宵

  转眼到了元宵节。

  按清州的民俗,家里有孩子的,要挂一盏兔儿灯在门前,这样各路神仙路过家门,会给孩子带来福气。

  商闻柳刚挂了灯,那边陆斗携着老何一家就过来了。

  “兰台快些,灯市要开了!”

  老何家的一双儿女由他老婆领着在巷ko张望,陆斗急急上来牵商闻柳,还没开cun的天,就已经拿了柄玳瑁骨的扇子摇啊摇。“檀珠好了没有?咱们得走啦,路ko这时候全是人,再晚就看不成了!”陆斗冲院里喊。

  “她在梳头,”看着陆斗一脸惊讶,商闻柳遮遮掩掩道,“我给她梳坏了。”

  这时候,檀珠从院子里噔噔跑出来,两个圆润小髻直抖,上头绑了一对红丝缎,看着像个观音像旁的童女:“小陆哥哥久等,还有何伯伯、何伯母!”

  陆斗合扇敲她脑门:“就等你俩了,走吧。”

  京师的元宵灯市年年都一样,就是图个热闹,孩子们都爱玩,商贩也都趁此机会抛售囤积的货物。要说灯,年年也都是这个模样,况一年要办几次灯节,七夕也办中秋也办,观灯的百姓倒也乐此不疲。

  天已黑尽,头顶上盏盏灯把街衢照得宛若白昼。他们出了燕子巷,人愈来愈多,天上缓缓飘着黄铮铮几颗纸皮天灯,隐隐望见上面几个绿豆大小的黑字。沿街各色溢彩,花鸟虫鱼如今不时兴了,灯笼多做龙凤鳌蛟、传记人物,兼或买一些袖珍的木雕小刀枪,太阿剑偃月刀流星锤,应有尽有。

  这还未进灯市,就已如此热闹。檀珠看花了眼,攥着糖葫芦直呼好看。

  再往前还有杂耍班子,看模样打扮像是从西北来,班子里养的不是寻常所见的飞禽走兽,是些狮子老虎类的悍然大物,几个彪形大汉拿铁链拴着领出来走一圈,然后点燃铁圈,喝斥几头野兽去钻。

  人群稀稀拉拉围了一圈,时不时叫两声好。檀珠发抖道:“不会吃人么?”

  商闻柳也有些怕,闭眼颤颤说:“莫看。”

  陆斗便笑,拉着檀珠和何家兄妹去买灯。

  走到了灯市里,满眼缛彩繁光,凤箫声动,车辇架架人马如云,商闻柳一手提盏红鲤灯,一手牵着檀珠,小姑娘糖葫芦还没吃完,捏在手里晃,人多了,也不冷,只是需时时注意不能走散。老何的女儿还小,骑在老何肩上,儿子已经十来岁,母亲带着他。陆斗独身,乐得自在,两边逗小孩儿。

  逛了半个时辰,又是放河灯又是解灯谜,到了城墙边上,成队的妇人结伴去摸门钉。商闻柳先还不晓其意,陆斗掩扇过来,凑在他耳边低语,这才猛地红了面。

  有的妇人膝下无子,便在这一天约着一块儿摸钉儿,门钉凸出,像极了男子之物,为的是个象征。

  “这、这又是何苦。”商闻柳脸上烧着,咳嗽一声跨步往前走。前头是敲太平鼓的队伍,铜锣鼓儿齐声响,热闹非凡。

  何家兄妹停在一架大灯旁没跟上来,陆斗悠哉说:“图个后罢了,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商闻柳摇头:“只是女子何其无辜。”

  他说女子无辜,是说妇人与女儿。陆斗叹气,没接话。

  末了,才摇扇安w:“都是俗世痴人,何必为了他们忧心。”

  悲悯没有持续太久,忽的从斜刺里窜出来三四个乱服男人,慌慌张张撞了几个行人,嘴里喊着“锦衣卫来了!”。接着又一阵马蹄夹杂脚步声,几匹马打前阵,后面跟着一列执刀的锦衣卫,气势汹汹朝他们那处奔来。道上行人被吓得似无头苍蝇,道就两丈来宽,百十个人一冲,还要过马,霎时间拥挤不堪,陆斗忙拉着商闻柳闪身躲避,马蹄堪堪擦过衣襟,还没站定,立刻就被涌上来的人挤开了。

  商闻柳心里一惊,牵着檀珠的手空空如也,他急忙四望,可哪看得见人呢?

  “檀珠!檀珠!”他喊了几声,心ko突突直跳,耳边尖叫和慌乱呼喊不绝于耳,呼声也被淹没。一盏盏花灯践得稀烂,残破的纸皮和竹架碎了一地,烛火好悬没给烧起来。

  眼见先前那一群敲太平鼓的被马蹄冲得屁滚尿流,为首那一个飞鱼服的举着自己的牙牌喝道:“锦衣卫办事,别挡道!”

  商闻柳认得他,是那日在诏狱中温旻身旁的锦衣卫。

  他们这一处好容易安定了,隐隐听见逃窜的人群中高高低低窃窃道什么捉拿细作,商闻柳着急找檀珠,他急忙回头看,只看见陆斗气喘如牛奔在后方,脸上紫红一片。

  “兰台,你等等我!”陆斗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

  商闻柳置若罔闻,焦急地寻找檀珠的身影。

  “兰台!”陆斗也发现不对,“檀珠呢?”

  人群中找不到她的身影。

  檀珠不见了!

  商闻柳喘着气,嘴cun发干,六神无主道:“方才人多,我没牵着她......不见了。”

  “事出突然,也不是你的错,檀珠人小,想必没走多远,咱们一起去找。”陆斗将扇子往腰带里一插,“檀珠机灵得很,不会有事的。”

  商闻柳神色一黯:“但愿,但愿......”

  他是真把檀珠当妹妹对待,这孩子丢了,他心如刀绞。

  “锦衣卫来了,出什么事儿了?”老何抹着汗奔来,他本是带着家里人在摊子边上买东西,锦衣卫一来,马上闪进边上的巷子躲闪。

  陆斗:“说是捉细作。檀珠丢了,这情形怕是灯市也没法逛,你先带着家里人回去,我和兰台去看看。”

  一行就此分别,商闻柳循着道路向前,陆斗则向后,一路焦急呼喊,可惜遍寻不获。

  被锦衣卫波及处约莫只有一条街道,檀珠被冲散时要么去了前面,要么就是回到来路,商闻柳找了一大圈,郁郁回到出事的巷子,檀珠没有回来。他愣愣站了半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神被什么摧折,变成一滩泥。

  “兰台,找着没有?”陆斗不知何时回来,他举着一根红绸缎,“你看看这个!”

  那是檀珠出门前绑头发的。

  “在哪找到的?”商闻柳急促地问。陆斗一指身后:“咱们来时看杂耍班子的地方。”

  他说完,看了一眼商闻柳,支支吾吾继续说:“锦衣卫把那个班子的人都抓了,听说混了盘京的细作,或者整个班子都是......似乎死了个人,锦衣卫围了那里,还在那儿盘查人数,也不让人进去,檀珠在那丢了头绳,我想——”

  他话还未说完,商闻柳慌忙向来路跑去。

  陆斗一跺脚,也跟着去了。

  杂耍班子待过的地方好似白昼,这是锦衣卫的小旗站成一排,人手一支火炬照亮的。四下静悄悄,只听见那些兵甲围成的人墙中间低低的呵斥和隐隐哭声。

  武释翻身下马,一个总旗迎上来,哈着身子问好:“大人,人已经抓齐了,一个没跑。”

  “班子领头的呢,放他们进城的城门吏叫来没有?”武释目不斜视,直朝那堆人中走去。

  蓦地,他眉头一皱,指着一排布衣的百姓道:“这几个怎么回事?”

  总旗立刻说:“抓人时混在一处,卑职怕有漏网之鱼,都捆了。”

  “指挥使三令五申不要波及无辜,”武释没理会他的涎笑,他扫了一眼几个啜泣的百姓,其中还有女人孩子,“指挥使片刻就来,先想想怎么交代吧。”

  总旗忙不迭道:“是是。”

  武释去审人,那总旗在他身后啐一ko:“呸,狗仗人势!”

  他身后一个小旗凑上来拍马:“大人莫气,江同知迟早端了这帮子野狗。”

  “蠢东西,祸从ko出。”总旗嘴上骂着,眼睛却阴毒地望着前方。

  商闻柳匆匆赶至,远远望见一列锦绣服隔开人群,围了大大一个圈,里面想必就是被抓的人。他快步上去,开门见山道:“官爷,我是大理寺的,家妹方才失踪,怕是被误抓了,可否让在下......”

  他话未说完,旁边伸来一只手将他搡出几尺远,一下没站稳摔在地上:“哪儿来的穷酸,耽误爷爷办差,仔细你这身皮!”

  陆斗此时追上来,进出气已经不匀了,还是保持着风度,尽力平静道:“我是大理寺的陆少卿,求见你们这儿管事的。”

  守着的那几人相视一眼,随即哈哈笑开了,讥道:“大理寺算什么东西?你们寺卿来了都没用!”

  商闻柳怒道:“你们!”

  那人赶狗似的挥挥手:“赶紧滚,误了差事你们担得起吗。”

  “你这人好不讲理!待我回去奏明万岁,参你们个辱骂朝廷命官!”陆斗气白了脸,壮起胆子,仍然色令内荏。

  “那边喧哗什么?”温旻解了披风递给一旁站立许久的总旗,他刚接到关于细作的消息,立刻从府邸过来,还没弄清情形,听见远处吵闹,皱起眉毛。

  “指挥使,”总旗跟在他身后,“好像是两个兄弟和个读书的吵起来了,这些人书读傻了,卑职这就把他们赶出去。”

  “去吧。”温旻淡淡道。

  他转头去找武释,忽而一阵细微而急促的声音传来:“犹敬!”

  旁人大约听不清,温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中一动,拦下那总旗:“去问问清楚是谁在那里。”

  总旗跑过去了,过会儿回来复命:“是大理寺的。”

  “他们来做什么?”

  总旗犹豫道:“说是......误抓了他们的家眷。”

  温旻反问:“误抓?”

  总旗苦着脸:“指挥使,这儿的情况复杂,小的也是迫不得已!”

  温旻疲倦地揉了下太阳xu:“乱及百姓,与匪类何异。事了之后自己去领罚,武佥事在何处?”

  商闻柳蹲坐在地上不愿离开,锦衣卫内部骚乱了一会儿,从黑黢黢的人影中跨出来一个人影,穿着麒麟服,腰间挂一块银牌子。

  “陆大人,商大人。”武释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小旗连忙去搀他们。

  陆斗xin子躁,一把甩开:“您这是何意,下官位卑,受不起这一扶。”

  “犹敬。”商闻柳抓他的手臂,示意他停下。

  武释面无表情,向里招手,有两个兵带着一个孩子出来,发髻已经散了半边,还剩一根红绸缎孤零零系在头上。

  商闻柳喉头一梗,几欲落下泪来。

  “商大人,今日经指挥使查验,令妹并无嫌疑,已经送还。这次是锦衣卫驭下不严,望大人海涵。”武释抱拳,向他躬身致歉。

  温旻也来了?

  商闻柳从晃眼的火炬中一望,果然看到那个锋芒无匹的背影,他正好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他喃喃道:“......劳各位费心,多谢了”

  他说商大人而非主簿,是给他留了十足的面子。

  是为那天的猫么?商闻柳楞了一下,省过这一层意味,感激地向铁桶一般的围城中鞠身道谢。

  温旻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