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7章 小童

  大理寺忙忙碌碌,好容易到了天黑,手上堆积的文书才解决完一半。

  商闻柳活动脖子,一脸倦容从纸堆里爬出来,手指微微颤抖,酸胀无比。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下值了下值了,回家喝杯热酒烫个脚,明日再来整理。”老何伸个懒腰,揽过商闻柳肩膀,“今日辛苦了,听小陆说你前夜受了惊吓,我请你去喝一杯?”

  商闻柳心中记挂着家里,道:“心意谢过,我下值后还有事,要去车马行订车回乡过年。”

  钟主簿在他旁边颓然许久,闻言挣扎着起身:“兰台还没订车?向来新岁回乡都要提前两月预定嘞,这时候去怕是没有车马了。”

  商闻柳一怔,他的确没想到此事,来京三年不曾返乡,还以为车马行无论何时都能立刻订位启程。

  老何道:“如此一说,的确连驿站的信都积压着不送了。”

  “这个时节河水已经冰封,也不能走水路。”商闻柳沉吟片刻,“我去临近几个县问问,应该会有办法。”

  老何想着他之前被牙保哄骗卖了宅院,又怕这回出什么事,试探着说:“我和小陆陪你去?”

  商闻柳想了想,说:“天这么冷,我一人去就好了。也不是三岁孩童,现在晓得要提防了。”

  归乡重要,刚下了值,商闻柳招呼也顾不上打,在官服外罩了件厚棉袄匆匆就走了。

  京城大的车马行早就没了位子,他先是去问了行情,再辗转几家规模小的打听,实在是连车辕都挂满人了,才无奈租了驴子赶去临近县。

  “客官不巧,最后一架也订走了。”车马行的账房先生合上账本,看了看气喘吁吁的商闻柳,露出个歉疚的表情。

  商闻柳有些气闷:“可有愿意同行的?我多出些钱也成。”

  账房又是一笑:“半个城的都赶着回家团圆,哪儿还有空位呀。”

  只好无功而返。

  天色已黑,城门还遥遥不见,商闻柳驱赶毛驴向前,那畜生“啊呃啊呃”叫几声,蹄子一顿,停在雪野中不走了。

  原野中原本还有零星几个神色漠然往城里赶路的行人,商闻柳环视一圈,发现他停下的这会功夫,周围已经空了。他思忖一阵,翻身下驴,摘了风灯举在手上,扯着驴绳往前拉。

  毛驴一步三停,很不给面子。

  商闻柳身上没带喂驴子的饲料,一筹莫展。

  租驴十文,驴丢了要赔三贯。

  商闻柳心窝一痛。

  一人一驴僵持在茫茫雪野中,天空开始飘落铅灰的雪片,纷纷扬扬,映着无穷远处苍茫的灰色天际。

  “驴啊驴,好歹动动蹄子,回去了喂你上好草料。”他摸摸驴头,再一次牵起绳,向后使劲拽。

  风灯剧烈摇晃,黄澄澄的火光眼睛似的眨啊眨,脚底下积的一层雪陷进泥里,驴子纹丝不动,和他犟上了。

  “......”

  商闻柳气得抽驴子屁股,驴子火气也大,一尥蹶子险些踹到他身上,商闻柳疾步躲开,那畜生已经撒蹄跑走了。眼看三贯钱越跑越远,商闻柳急得掀袍狂奔。

  前面已经完全黑了,一盏风灯能照明的范围十分有限,他跌跌撞撞跑了不知多久,看见远远有城里的灯光,那罪魁祸首的畜生正“啊呃啊呃”叫着,欢实地啃一颗果子。

  驴边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是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子,头发枯草一般,依稀可以辨认出扎着的双髻,下巴瘦得尖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商闻柳提灯愣在原地。

  “哥哥,这是你的小马吗?”那孩子声音很微弱,细细尖尖。

  “是,这是毛驴,小马的耳朵要短一些。”商闻柳走近他,温声说。听这孩子的ko音,应该是东南内陆过来的。

  “阿珠!”不远处有人挥手,孩子慢吞吞爬起来,一瘸一拐走过去。毛驴嘴里嚼着半颗果子,吭哧吭哧跟着,不肯离开。

  商闻柳只好跟上去。一个形容落拓的男人带着一个男孩坐在石头上,见了商闻柳,上下打量一番。

  好像在看一件货物。

  瘸腿的孩子说:“爹。”

  男人没有理那瘸腿的孩子,两眼好似枯灯,燃着最后一丝疯狂地光:“一贯钱,贵人老爷,只赚不赔的买卖。”他指着那个孩子。

  毛驴吃完果子,讨好地蹭孩子的手背,孩子歪头,又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一颗喂它。

  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说什么,即便知道了,她也不能忤逆。

  男人身边那个男孩跳起来夺了她的布包,果子倾倒出来,那恶作剧的男孩爆出一阵清脆尖笑。毛驴叫一声,满地啃果子。

  “檀珠过去。”男人命令,他手指一棵树,女孩默默收起布袋,这时候商闻柳才注意到她脑袋上插着的草标。

  东南一带今年闹蝗灾,颗粒无收,朝廷的赈款雪花一样飞去,到了难民肚里的米粥还是掺着半碗石子,无数流民往北方涌,淳朴的农人为了有ko饭吃,被诱骗被贩卖,熬尽一生客死异乡;稍微胆大的就投了绿林,在那些同样困苦的百姓身上剜ro吮血。京城的难民倒还好,其他州府不得不加强关卡守卫,严格限制流民进入。

  今年又冷得异常,不知多少人要冻死街头。

  年景不好,许多人将家里的孩子卖了换ko饭吃。檀珠这样的,家里生了一男一女,往往卖了女儿,留下儿子。

  男人絮絮叨叨给他讲这笔买卖如何划算,看他犹豫,又是哭惨又是撒泼,说若是不卖孩子,把她扔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得了。

  今年田里颗粒无收,男人带着全家投奔亲戚,亲戚没找到,老婆就病死在了路上,孩子实在养不活了,便动了歪主意,卖一个攒路费回家。要是天降一位贵人收留,不管是为奴为婢还是当亲子养着那都是孩子的福气,要是就这么死在荒野,那也只能是命不好,左右都是个死,不如赌一把。檀珠已经八岁了,因为常年饿肚子,看着还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她的腿在来京的路上跌了一跤,脱臼太久没有医治,就一直瘸着,带去城里的牙行无人问津,只好原路返回。

  天气这样冷,孩子在荒野中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商闻柳幼时遭受生父虐待,最恨的就是这些无赖,他身上带着准备订车马的钱,细细数来还有一贯多,便懒得和男人歪缠,道:“卖身契先与我看过。”

  男人立刻掏出一张薄纸。

  在灯下看过确认无误后,商闻柳将钱袋扔给那男人:“檀珠我带走了。”

  “贵人老爷,您多子多福!”男人数过钱,发觉还多了不少铜子,乐颠颠带着儿子给他作揖。

  他忿忿转身:“只怕我受不起阁下这一拜。”

  檀珠还在树下静坐,男人已经带着儿子跑了。

  毛驴偎在她身侧,十分乖训。

  他收起卖身契,脱了棉袄给檀珠披上:“小檀珠,你爹爹他回乡卖工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住,好吗?”

  檀珠仰起脸,乌黑的眼睛眨两下:“公子,爹爹把我卖啦?”

  商闻柳语塞,他不会说谎,搜肠刮肚地安w:“......他、他是怕回家路上太冷,以后会来接你。”

  檀珠说:“爹爹喜欢弟弟些,为何怕我受冻?”

  商闻柳不说话,他捏着风灯,被一个小女孩诘问至窘迫。

  檀珠摸摸毛驴脑袋,竟不哭闹:“爹爹卖了我,阿珠和公子回去。”

  驴子吃完果子,亲昵地蹭檀珠的手。瘦小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靠近商闻柳,刚想牵他的手,想到自己手脏兮兮的,小手又收回去。

  商闻柳并不在意,牵着她将她扶上驴背。檀珠走路走不好,商闻柳看了看她的脚,脚踝处肿起一大块,竟似ro瘤,需要尽快医治了。

  檀珠伏在驴背上说:“不疼的。”

  商闻柳想起家里的妹妹,又是悲酸。

  这次三贯钱听话,咴咴往前跑,檀珠被颠得直笑,商闻柳跟在后面,他不常活动,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到了城里, 一路灯火辉煌,杂耍卖艺的站了满路,沿街摊子全是新鲜小玩意儿,檀珠出身东南小村庄,从未见过这等盛景,张嘴呆看。

  到底还是个孩子,商闻柳勒停驴子,给她买了只小兔泥偶玩儿。

  檀珠咯咯笑,两个人一头驴,穿行在灯火集市中,总算有了一点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