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麻沸散的药劲儿还没过去, 尽管游萧不是兽医,但他也能看得出来,母牛目前状态还不错。
小牛脐带绕颈好几圈, 险些断了气, 但总算能自主呼吸,张师傅说看样子也不会有大碍。
“生命看起来脆弱, 但其实也很坚强,只要有一线生机,它就会紧紧抓住。”他笑着说,“这些年给那么多牲口家禽看过病, 它们那种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的劲头比人强多了, 从它们身上我也学到不少。”
这次成功让游萧精神为之一振,回云闲山庄的路上一直有些兴奋, 搂着苗笙一直亲, 像是有发泄不完的精力。
苗笙知道他总算开心了些, 便随他予取予求,险些在马车上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楼主尚存一点理智, 艰难压抑住了自己。
两人回到唤笙斋的时候, 已经是正月十六了, 但游萧还是去厨房煮了一碗元宵,端回来一起吃。
这元宵是山楂馅的, 酸甜适口,一口下去满口生香, 苗笙连吃了两个, 但是怕接着睡觉不消化, 忍着口水推开了碗。
游萧知道他吃不多,一共才煮了六个, 等他表示不吃了之后,飞快将剩下四个吞进肚子里。
这一晚上着实耗费精力,苗笙已经困死了,勉强支撑着精神洗漱完,便窝在楼主怀里睡了过去。
过些日子,他们听到了来自柳婶的好消息,说母牛第二天就醒了,张师傅检查过说没有问题,最近几日伤口恢复得也很快,奶水也充足,小牛现在已经能满地跑了,十分活泼,身子骨也硬朗得很。
得知这些,游萧松了口气,尽管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但实话实说,妇科他并不擅长,尤其剖腹取子,尽管理论知识丰富,但实践才能出真知。
这次在牛身上尝试,令他收获颇丰,意识到之前在自己还有那些水匪身上拉口子用处并不大,怀胎之人的腹部情况比他们要复杂得多,要先切开腹壁,找到胞宫,再切开胞宫拉开胎儿,之后还要给胎儿剥离胎衣,接着需要缝合胞宫及腹壁,操作难度加倍,速度也要更快,否则失血过多,人命也会更加危险。
不过这事儿给了他新的启发,打那天起,他白天背着药箱独自出城,到处寻找难产的牲畜,希望能多多练手。
只不过哪有那么多难产得需要剖腹的牲畜,游萧转悠了十多天,才寻到一头猪、一头羊,还有一只猫,这些动物都是一胎生好几个,情况更为凶险复杂,因此结果也并非全能尽如人意,比如那头母羊恢复状态就不理想,生下来两头小羊,只活了一头。
身为郎中,他见惯了生生死死,可是现在手里的动物们不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给他增添了不少心理压力。
他这次不能再跟上天打赌了,他要的是苗笙和生生全都要活着,而且是健健康康地活。
剖腹取子做得越多,游萧反而越来越焦虑,每天天一亮就往外跑,直到半夜才回来,累得精疲力尽,匆匆洗漱后才上床。
临近生产,苗笙本就睡得不踏实,只要有点动静就会醒过来,更何况他心中还牵挂着对方,几乎每天难以入眠,非得等被人抱在怀里,才能勉强睡去。
游萧平日里将自己的心情掩饰得很好,早出晚归也是为了避免暴露真实情绪,只有到了睡梦中,他的焦躁状态才显露无疑,常常把苗笙越抱越紧,紧得对方几乎喘不过气来。
苗笙为了呼吸,不得不些微挣扎一下,却换来更紧的束缚,甚至有一次,他听到少年一边抱紧他,一边含混地嘟囔“别离开我”,登时心酸得不行,便不再挣扎,紧紧抱了回去。
“不会离开你的。”他在游萧耳边轻声道,“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睡梦中的少年不知道听见没有,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额角,似乎比方才平静了不少。
游萧永远不会告诉苗笙,其实那天他遇上了一个难产的妇人,他大着胆子为对方剖腹取子,妇人是活了下来,可胎儿却不幸夭亡。
这令他心口大石压得更紧,整个人像是被束缚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中,不知道怎么才能够挣脱。
苗笙实在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分别给戴雁声、晏秋帆和谢青枫写了信,邀请他们提前来云闲山庄,希望多些帮手,能缓解一下游萧心头的压力。
信交给平小红,让她瞒着她师父送出去,谁知没过七天,两拨人就一前一后地到了。
算算时间,就算他们收到信立刻出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一问才知道,是几人算着差不多苗笙快临盆了,主动赶来的,并没有收到他的那封信。
先来的是戴雁声和万里风,这次还带来了他们六岁的儿子戴万忻,上次说是刚开蒙不便带出门,怕他玩野了心,这次带来,是因为这里有更加用功的向鹤云,有他带着自家儿子念书,两口子都放心。
晏秋帆和谢青枫是当日下午到的,自然随身携带他们的小照雪,向竹月正缺玩伴,自家哥哥有人“陪读”,她便拉着照雪一起玩。
别看她在两位爹爹和大哥面前表现得很是娇滴滴,但面对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她倒是一副十足的姐姐派头,有好吃好玩的全给妹妹,还让大人们不要担心,她会把照雪妹妹照顾得妥妥当当。
游萧不知道他们来,一早就出门了,家中便有聂云汉、卓应闲还有苗笙招待他们几个。
晏秋帆说起他们来的路上先去了趟杳溟宫,是因为花雨深生了个大胖儿子,取名花靖远,这下他们两口子儿女双全,听说周靖笑得脸都歪了。
这事儿苗笙知道,前些日子他们也收到了请柬,但周靖知道他也临盆在即,恐怕不便行动,就说不来也没关系,等生了再说。
游萧代表整个云闲山庄包了个大红包,又准备了贺礼,派专人送了过去,聊表心意。
苗笙轻抚自己的孕肚,心想沾沾花雨深的光,希望自己这次生产一切顺利。
稍后三个郎中便问起了他最近的情况,也帮他号了脉,纷纷表示情况很是不错。这也难怪,毕竟有游萧拿他当眼珠子似的护着,肯定不会有问题。
苗笙点到为止地说了游萧现在的焦灼状态,希望别人能帮帮他,但是又没说得太透,毕竟男人都要面子,楼主自己没说,肯定也不希望别人把他的遮羞布给拽掉。
大家都是聪明人,又很懂得易地而处,对游萧现在的心态很能共情。
“放心吧苗公子,我们来就是帮忙的,不管是你还是萧儿,都把心放肚子里,保持一个好心情,才能让生产更顺利些。”晏秋帆道。
游萧这天又回来得很晚,听说谢青枫他们来了,登时精神抖擞,要不是因为大家已经睡下了,说不定他立刻会去找他们。
但当晚他明显睡得不错,睡梦中眉头舒展,再也不是之前满脸愁苦的模样,苗笙看了实在是放心太多,在他眉心红痣上轻轻一吻,钻进他怀里睡了。
第二天一早,不等游萧去找人,晏秋帆先跑过来找他,把他拽去了自己住的客房。
那客房也是单独的小院,除了卧房之外还有好几间屋,两人去了其中一间,谢青枫已经在里边等着了,他身旁靠窗户的条几上放了好几个笼子,里边放了满满的——
“老鼠?”游萧惊讶道。
都是一只一只的小白老鼠,而且看起来全都大腹便便,应该是怀了胎即将生产的。
谢青枫点点头:“嗯,我们常用白老鼠试药,想着你要是为苗公子剖腹取子,总得多练习才放心,于是便准备了这些已经有孕的给你带过来,不过你用那些牲畜做的尝试也不错,毕竟白老鼠体型太小,操作起来不算方便。”
“不不,道理都是相通的,越高难度越可以让我更快熟练。”游萧感激道,“多谢两位。”
他不像两人常研究药理,因此并没有拿老鼠来试药的习惯,没有一下子想到这个办法。
“麻药也已经研制好了,我取名‘无痛散’,已经在白老鼠身上试过,若用在人身上,加几倍药量即可。”晏秋帆抱着双臂,一脸胸有成竹的笑意,“这药剂我找了几个死囚犯试过,效果不错,后来有人去碧山医馆求医,要割去腐烂坏死的手脚,我也给他们用过,他们都说陷入昏迷后感觉不到疼痛。”
游萧迟疑了片刻,谨慎道:“我能不能亲自试用一下?”
“有这个必要吗?”谢青枫微微蹙眉,“你难道不信秋帆?”
晏秋帆搭着他的肩膀笑道:“他不是不信我,只是想知道服下后的感受,是不是真的不疼,他哪儿舍得让自己的心肝宝贝尝到片刻疼痛。”
“可你知道,这只是暂时将人麻痹,等苗公子醒来,伤口依旧会疼的。”谢青枫不由较真起来。
游萧深深叹息,眉宇间闪过一抹心疼:“能少疼一点是一点吧。”
三人“合谋”之后,特意选了一天时间,还把试药的地点转移到了唤笙楼,同时叫上了戴雁声。
戴爷军医出身,最擅长的除了制造各种药丸,还有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止血疗伤,游萧要试这无痛散,自然还要在自己身上搞点伤口,才能知道到底能不能感受到疼痛。
这天他给苗笙的理由是带谢青枫他们几个一起去找牲口病例,好让所有人都提前适应,苗笙便不疑有他,还觉着有另外三人陪同,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游萧心里轻松些,他也轻松,在山庄待着无聊,便想着也进城转转。
毕竟已经二月初,临盆在即,能自由出行的时间应当不多了,不知道之后自己的命运如何,能享受就先享受一下。
另外他也想去唤笙楼听听说书,给自己的话本找点灵感,总憋在家里有点灵思枯竭。
给自己做了充分的思想动员后,苗笙又去问了卓应闲,问他有没有时间陪自己同去。
卓应闲当然有时间,他也闲得难受呢,愉快挥别了自家相公,亲自驾车带人下了山。
聂云汉无端被抛弃,显得有点可怜兮兮,追在马车后边喊:“晚上给你汆丸子汤,早点回来喝!”
他也想跟着去,但是自己要是去了,免不了会让苗笙不自在,显得人家很多余似的,于是只能在家里做望夫石。
唤笙楼依旧热闹,苗笙无意打扰别的顾客,便和卓应闲捡了个角落里的位置,点了碟好吃的茶点,还有壶玫瑰花茶,消消停停地听说书。
听伙计介绍,上午刚说过《春晖记》,反响依旧不错,下午会说一本异闻类的,听说是刚面市的新作,楼主托人刚找来的。
苗笙知道这大概也是找给自己的,心里极甜,冲他笑笑点头,准备好好听一听。
唤笙楼请的几位说书人水平都很高,表现力极强,声音也好听,把这新话本讲得绘声绘色,很是引人入胜。
卓应闲同样好奇心极重,爱听那些猎奇的故事,俩人聚精会神地听,连茶点都忘了吃,直到说书人说“且听下回分解”,才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
“回头跟游萧要这话本看看。”苗笙这故事听到一半,被悬念吊得不上不下,着实心里不爽。
他坐了这么久,憋得想去茅厕,卓应闲便陪他去,谁知两人刚要出来,就从门缝里瞥见了谢青枫的身影。
卓应闲疑惑:“他们不是去城外村里了吗?能这么快回来?”
“可能没有适合的牲畜需要剖腹取子吧。”苗笙正想着要话本,就打算去楼上找游萧,“咱们上去看看。”
两人出了茅厕,谢青枫已经不见了,他们便沿着楼梯往上走。
虽然苗笙爬楼有点费劲,但这里楼梯不算太陡,他慢慢爬着倒也无碍,卓应闲在他侧后方护着,两人很快就上到了顶楼。
刚在楼梯上露出个脑袋,就听见平小红疑惑的声音传来:“师娘?卓师公?你们怎么来了?”
苗笙现在身子十分笨重,好不容易爬上来,扶着栏杆直喘气,没有来得及回答她,但是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疑惑——这孩子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
卓应闲替他回答:“来找你师父啊。”
“师父?师父不在!”平小红立刻道。
卓应闲当年虽说有点傻白甜,但是跟在聂云汉身边“浸淫”许久,反应灵敏了许多,顿时觉得不对劲,跟苗笙使了个眼神。
苗笙心领神会,轻轻一眨眼,放手让他套话,自己先把气喘匀了再说。
“哦,是吗?那我们来得不巧。”卓应闲假装懊恼,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看见谢大侠和晏大侠了吗?”
平小红努力装作茫然:“没见着,他们来了吗?”
这几天她没在云闲山庄住,也有可能不知道几人赶来的事,若不是方才苗笙看见了谢青枫的身影,或许就被糊弄过去了。
显然卓应闲也觉得不对劲,面色沉了下来。
这般遮遮掩掩显然有问题,他冷声道:“小红,说实话。”
面对师公,平小红不敢撒谎,但也不敢出卖师父,低下头嗫嚅着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哗”地一声,旁边一间房门被推开,戴雁声站在门口,面容有些无奈:“阿闲,苗公子,进来吧。”
苗笙还以为游萧会在办事房,可这间是休息室,上次在万山府分舵时,进入那间充满血腥味和药味的休息室的记忆开始攻击他。
他心里猛地一沉,只觉得喘不上气来,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比卓应闲更快一步进了屋。
谢青枫和晏秋帆都在休息室外间的桌边站着,显然是早就听到了他俩的声音,这会儿两人颇有些尴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苗笙又闻到了血腥气,更别提那浓重的药味儿,他扶着肚子径直往里边那间屋跑去,在门口被晏秋帆扯住了胳膊。
“苗公子,你别多想,萧儿没事。”
这话显然很难令人信服,苗笙刚平静不久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了起来:“没事就打开门给我看。”
“当然会给你看,只是想先给你说清楚,免得你着急。”晏秋帆缓声道,“我现在开门,但你真的别紧张。”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面前的门,“萧儿只是在试无痛散,这药其实我早就试过了,不会有问题,过一会儿药效退了他就醒过来了。”
苗笙含着泪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里床上躺着的人,眼眶酸涩得厉害,声音颤抖道:“无痛散是什么?”
“剖腹取子需要用的麻药。”晏秋帆直言相告,“服用过后人会陷入完全无知无觉的状态。”
“所以……他为了保证我不会疼,才亲自、亲自……”苗笙看到了游萧手臂上包扎的伤口,瞬间明白他在做什么,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卓应闲也心疼得紧:“这傻孩子,怎么能这样呢?!”
可他也知道游萧习惯了一个人做决定,谁劝也不听,这下弄得真是让人揪心。
“早先我们就知道你俩来了,只盼着你们听完说书的赶紧离开,方才伙计说你们走了,大家不放心,青枫还下去看了眼,见你们确实不在茶楼里,才又回来。但是方才你追问小红看没看见他,我就知道露了馅,也觉得这就是天意。”戴雁声苦笑,“萧儿不肯让你们知道,但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瞒的,既然瞒不住,还不如坦白承认。”
谢青枫看到呆立着不停掉眼泪的苗笙,连忙劝道:“苗公子,你放心,秋帆研制的无痛散很好,用过的人都说感觉不到疼痛,萧儿不会太难受的。”
可是药效总会过去,伤口还是会疼啊!苗笙的心都被绞紧了。
大家也都是为了帮自己,他不好责怪,便只能哑声道:“让我自己守着他,好吗?”
游萧最初醒来时,第一反应式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有澡豆的竹子香气、每天都要涂抹的脂膏的淡淡花香,还有苗笙皮肤的气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馨香,闻着总会令他心动。
“笙儿……”他声音嘶哑地喊道,并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喊出声。
游萧脑子还混混沌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唤笙楼里,对方应当是不知道他在这儿的。
他有些失落,但随之而来的是欣喜,左臂上传来的尖锐疼痛提醒他,这麻药效力果然好,自己在“睡梦”中并无丝毫痛觉,现在醒来除了头晕乏力外也没有明显不适,给笙儿用就放心了。
而他耳边却突然听到了那人的回应:“醒了?”
游萧还觉得浑身无力,睁眼也睁得困难,当他眼皮缓缓撩开,看到了正思念着的人。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不可置信道:“……真的是你?”
苗笙与他面对面躺着,轻轻点了点头:“嗯。”
“怎么……眼睛肿了?”游萧抬起受伤的手臂,想要去抚摸他的脸,却被对方按住了手腕。
苗笙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是到底没忍住,反正也吵不醒游萧,方才便放肆地哭了好一会儿,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哭成了两颗核桃。
现在被人这么温柔地关心着,刚刚平复不久的情绪再度汹涌澎湃起来。
游萧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睛中凝起了泪水,瞬间变得湿漉漉的,接着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就顺着内眼角一个接一个地掉出来,就像是砸在了自己的心坎上,那些眼泪瞬间化成了小冰锥,把他心脏扎得生疼。
“别哭啊……”他现在浑身无力,只能缓缓把脸凑过去,亲吻对方落下的眼泪,“哭什么,我又没事。”
苗笙有满腔的话说不出来,只能抱住游萧的脸,把含着泪的吻一个个印在他的脸颊上,最后才珍而重之地吻上他的唇。
“游萧……”他反复念着对方的名字,千言万语都化成这一声声的呼唤,“游萧,游萧……”
少年被他这般念着、亲着,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羞涩,不好意思地闭上眼,勾起了唇角,尽情享受着爱人的亲吻。
日头早已落了西山,小小的房间里一灯如豆,光明没有多少,尽数给了这对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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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苗笙: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游萧:呃……那件事儿我可得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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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俱备,只等生娃~
明天粗长一章一发完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