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蕉鹿几事>第121章 蜜蜡

  杨立信已然抽刀护主,马车内的鸣笛竟不知何时成了哑炮,向执安现下就只能拖着个孱弱的身子,勉强抽出了蕉鹿刀。

  向执安脸色发白,嘴唇失色,一脸歉意的对海景琛说“海先生,连累你了。”

  海景琛按住了向执安的手不让他出马车,哪怕他现在已经听到杨立信寡不敌众。

  “主子,未有的,你何必这样说。景琛之命不足以惜,若可为,便择明主定风波,来若风雨去若微尘,若不可为,便是士为知己者死,独善其身远离庙堂之争。”海景琛用力抓住了向执安的手“时也运也,主子何不谋食养命,怎知无扭动乾坤之时?”

  “海先生,我已无苟活的信念。但是海先生得好好活着。”向执安对着海景琛苦笑,奋力下马,飞身在杨立信之前,轻声喝道“护着海先生,走!”

  杨立信脸上沾染血色,却不着调的故作轻松,说“虽然我也很想带着海先生私奔,但不是在此刻。若这时候弃了主子,海先生怕回去要与我耍脾气。”

  “我竟不知杨立信现在都敢开海先生的玩笑了,”向执安笑着说“既如此,便战吧!”

  与向执安对峙的兵马黑色的面罩遮脸,数十人严阵,银色的寒刀在这欲夏不夏的时候看的人毛骨悚然。

  向执安眯眼查看,与杨立信交换眼神。二人围着马车与黑衣人斡旋。

  钢刀入肉无声,街头血肉横飞。马车内的海景琛紧紧闭着眼,不知何时杨立信砍断了马绳,将海景琛放置在马上,狠狠拍打马背,又往前刺杀出血路,骏马吃痛跃起,背着海景琛往神机营奔驰。

  “杨叔,回头再给海先生颠坏了,”向执安边劈砍,边逃窜,扬着声说“海先生饶不了你。”

  杨立信这会儿刚砍下黑衣人的臂膀,说“我已经教海先生骑马了。就怕,有一日…”杨立信没有接着说,又换了话头“小子,吃的哪个主子的米粮?”

  被刺中的黑衣人不说话,一声凌厉的口哨,数十黑衣人将二人团团包住。

  向执安经厮杀已然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会儿气若游丝满面血污,杨立信右膀血流不止,挎着向执安将刀横前,一步步后退。

  杨叔的刀有血流下,向执安的眼看谁都蒙了一层红。

  “大胆贼人!”身后有人发出怒吼,怎么算海先生也没这么快搬来救兵。

  裴部一人策马,拉响鸣笛,横拦在向执安之前。

  对面黑衣兵马并未怵他,下过雨的湿滑路面倒影出缠斗的众人,血污染黑了青苔哑砖,城中有狗吠鸡鸣,弯月被黑云藏起,只剩下众人湍急的喘声跟血腥杀气的蔓延。

  黑衣人正要再起,裴部将钢刀对准了他们,向执安已然就剩下半口气,说“裴大当家,不该走这一遭。”

  裴部闻言,也未往后看,只说“主子,裴某早不是裴大当家,裴某是载府点的睢州常备军指挥使。”

  向执安叹了口气说“裴将军,不值当。”

  裴部的刀已然开始厮杀,老马已经不复当年的英勇,看起来甚是力不从心。

  裴部使出浑身解数拖延时间,终于在老马浴血之时等来了周广凌。

  黑衣人在马踏声来之前四处藏匿,屋檐上不知何时有人伏击,三支箭弩在阴暗中射出,目的很明显,是向执安。

  轻巧的装弩声都逃不过杨立信的耳,挥手刀身发出如风铃般清澈的声响,两支箭弩应地。

  杨立信护着向执安说“杨立信不能再没有主子了。”

  没人发现,一只小箭擦过杨立信的脖颈,留下一道轻微的血色。

  向执安由杨立信背着,终于见到了策马而来的海景琛。

  “海先生深藏不露,何时学的骑马?”向执安都快死了,还佯装无事发生。

  众人进了小院,裴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人海中。

  向执安进了院子就开始发起了高烧,这高烧来的着实迟了一些,杨立信一边不断的用温水擦拭,一边儿煎着药汤。

  海景琛坐在这屋里的团凳上,就这么看着向执安,其实海景琛没见过这样的向执安,从他被捞走放置向执安身边,能见到的就是一直如胜券在握般的风雪催打不弯脊背的那个少年。

  是传闻如女子媚却比侯爵贵的公子,是手执蕉鹿软刃可厮杀疆场的英豪,也是想学名伶唱曲儿水佩风裳的小君,亦是能镇守八方群雄逐鹿天阙的谋臣。

  是书生,亦是将军魂,是文臣,又怀英雄骨,是刀剑难屈的九州枭主,亦是窥生机破死局的人间棋手。

  但是他如此破碎,摇摇病体,以血肉扶将倾的厦,此刻才算真的将他掩埋在废墟之下。

  海先生的背弯了。他不知道此刻该做什么,郃都的棋盘,他第一次举棋不定。

  杨立信忙活完这些,坐在海景琛的身边。“海先生,在想什么?”

  “在想是带着主子逃到云山①去,还是带着主子逃到棉州去。”海景琛看着杨立信的眼神说“如今日刺杀之事,日日都会来,郃都现下没有了皇嗣,天下之人尽可逐鹿。”

  “海先生,你不是这样想的。”杨立信拧干了帕子,为海景琛擦拭着手上的脏污,说“若是没有司崽,你便不与主子一程了么?”

  “海先生,你追的,究竟是八岁的皇流,还是现下病榻上的主子呢?”杨立信依旧没抬头,就这么细细的擦着海景琛的手。

  海景琛沉默着,心事被杨立信一击揭破。“只怕…”

  “聂阁老醒了么?唐堂镜又在何处?”海景琛换了话题问道。

  “唐次辅自毛翎逝去之后便不再多话,现下应回了自己的府里,聂老,聂老上回跌倒之后便常常头旋,连路都走不稳,现下应在院里呢,要去瞧瞧么?”

  其实聂老并不只是头旋,他是疯了。

  聂老已经开始认不得人,说不清话。

  江山日暮,社稷半颓,聂老钟鸣残声,续不起王朝气数。

  ***

  向执安此刻如酒醉般欲仙,他觉得轻飘如同飞在檐上,他不知这几百日夜所为何事,只知道那九间朝殿的龙椅沾满了血色。

  向执安睁不开眼,星影摇摇,又隔狼河,短短数日,国破家亡。

  就在收到上梁来信的前一朝,赵啟骛还笑意盈盈的对自己说“是好时候。”

  十日不到,黄粱梦毁。

  向执安曾想,万邦来朝,普天之下,皆跪拜于刘懿司靴前,还曾想,文曲仙官,各路豪杰,左右列与金銮玉座身侧。

  十年亦或二十年之后的刘懿司,是持重果决乾坤大怀的狼戾之主,还是煊赫霸业除权去佞的四海天子?

  向执安烧的糊涂了。

  却有人在此刻叩响了门。

  杨立信警觉去提剑去看。

  来者是楚流水。

  楚流水说“请海先生过去一趟,安建招了。”

  向执安还在烧着,杨立信让鬼骑守着院子,自己与海景琛一道去诏狱。

  安建已然没有了个人样,还被吊在十字木梁上,看见海景琛进来,紧紧的盯着海景琛。

  “松了。”海景琛说着,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安建被松绑,杨立信给他拿了条木椅,就坐在海景琛的跟前,海景琛沏了一壶茶,说“安公公,今日怎么想招了。”

  安建苦笑一下,手指的血污定是被狱卒狠狠扎穿了手指心,只能用掌合着喝茶。

  “自是等人来救,等不来,就只能与他一块死了。”安建喝了口茶,慢慢说。

  “原来是与人合谋天子性命,现下将灾祸扣在安公公一人身上了。”海景琛悠悠的开口。

  “我为他顶这塌天祸事,竟忍心看我在这水火之中煎熬,海首辅,若是您,该不该一起下地狱。”安建这会儿气顺了很多,声音也重了不少。

  “安公公可与楚指挥使直说是谁与公公合谋,怎还需要来找我,”海景琛翘着二郎腿,伸手拂着袍子,接着道“安公公可别诬赖楚指挥使,若真是楚指挥使,安公公进来就该死了。”

  “海首辅说笑,诬赖这个词,可不好。”安建往后靠了靠,囚笼唯一的小窗印出一缕月光,安建伸手摸了摸,摸了一场空。

  月光打在海景琛的脸上,一半脸在黑暗中,一半脸在皎月下。

  “崔治重,崔大人哄骗咱家,将三皇子骗去皇陵偏殿。”安建正色道。

  “哦,原来是崔提督,”海景琛伸手将茶杯推到杨立信的眼前,示意喝茶。“崔提督做事不该如此不牢靠,那么安公公介意告诉景琛,你们合谋将三皇子杀害,为了什么呢?”

  “自是当时赵郡守身死,赵啟骛与向执安都会前往上梁,到时候郃都空虚,二皇子带郭礼余下十二监与应睢线上的私兵,等三皇子身死便当日登基。”安建说的滴水不漏“哪知向载府杀去了应睢,登基前日二皇子便殁了。”

  “原来打的这么个算盘,那景琛想知道的是,大长公主日日重病守着三皇子,怎么偏巧那日大长公主便睡了呢?安公公又是如何哄骗三皇子的?既三皇子身死安公公又何必回宫?”海景琛语调不惊,似死的不是自己的学生。

  “大长公主日日不好睡,我便下了凝神安睡的药,那药是之前从秦诛那得的。至于哄骗三皇子,三皇子,三皇子思母之甚,不需咱家如何哄骗,自觉与咱家商量。三皇子死后,不瞒海首辅,崔大人得了太子殿下养在城外的子嗣,这会儿快要足月,崔大人与咱家说,只要咱家能熬过这一关,这辈子在这郃都里,咱家就是与崔大人谋了大事的同僚,要风得雨,富贵无极。”安建的嘴唇发白,说的却春风得意。

  “哦,是这么回事,芫妃的棺椁上封了蜂蜜,这般杀害一个孩子,安公公心也真狠。”海景琛支起一只手背扶着下颚,看着安建说“差点忘了,也是这蜂蜜,要了郭礼的命。”

  安建的右下眼皮不易察觉的跳了一下,说“谁人富贵不踩他人枯骨,海首辅,您摇一摇羽扇,九州二郡一都要死多少人呢?”

  “说的有理。那安公公这会儿将崔大人卖了,我还是想不明白,安公公手握这么大个秘密,不该轻易出卖。”海景琛说。

  安建的眼神给到一只死老鼠,顺着眼神看到了翻倒的茶饭,安建苦笑了一下说“咱家与此鼠何异?”

  海景琛微微点头,说“我知道了。”便出了诏狱,轻声对楚流水说“楚指挥使,麻烦您找一具差不多的死囚,手伤脚伤做的像些,最好是个太监,扔出去顶了。他就藏在这诏狱之中。”

  杨立信跟在后头,说“海先生如何断定他说的是谎?”

  海景琛笑着说“封了棺椁的,是蜜蜡,不是蜂蜜。”

  作者有话要说:

  ①云山,在75章提到过,是向夫人捡到杨立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