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21章 春暮送别

  一月后,皇帝下旨立六皇子萧宁为储,册封吉日选定在当年五月初三。四月底瀚北九皇子携其妹来燕,商议两国定盟之事,既逢盛会,便也应邀出席观礼。六月初,温衍向皇帝请辞,欲返回疏月居。

  京郊临水岸,晚风亭,燕朝新立的储君在暮春初阳里为好友送别。

  温衍打量了好几眼对方今日的素色长衫,笑道:“果真还是这样瞧着舒服。”

  萧宁知道她打趣自己前些日子的不自在,也不搭话,直接问道:“何日再来?”

  温衍望着水面上一层层推开去的波纹,有些出神,轻声答道:“不知。”

  萧宁瞧着既不意外,也不失落,只是道:“若来,记得拜访故友。”

  “好。”温衍微微笑了。

  停了停,温衍又望了眼他带来的侍从,问道:“仲安未归?”

  萧宁点点头:“诸事繁杂,大约还需些时日。你交付的药品,我会转交,多谢你惦念。”

  温衍笑笑道,“在府中时多蒙他照顾,不过略报之一二。”

  “不过几日功夫,不等他回来?”

  “不了,”温衍轻轻摇头,“只是,粦州之事,你又何必?”

  萧宁浅笑道:“稚子无辜。”两个多月前,三皇子妃裴氏女于粦州诞下一女,萧宁知道他们如今处境艰难,便令仲安早早去了粦州,暗中照应。

  温衍叹气,“你这性子,也不知到底会如何?”

  萧宁笑道:“该如何便如何吧。”

  有风自亭外而来,携柳叶造访,温衍伸手接了,手指按着叶脉慢慢抚过,问道:“听说瀚北那位公主要留下?”

  “是。”萧宁微微蹙眉,面露一丝疑虑,“公主殿下说对我朝的礼仪文化很是仰慕,想留下再学习一段时日。”

  “是吗?”温衍笑笑道,“一国公主就这么留在异国帝都?瀚北这位小公主倒是有意思。”

  萧宁侧头看了好友一眼,眉目间却颇有几分无奈之意。

  温衍不察,仍顾自道:“自古以来,两国邦交,皇子为质,公主和亲,都不罕见。不知这位小公主是打算为质子,还是结姻亲呢?”

  “或许她真的只是求学?”萧宁笑得温和而无奈,“最多也不过就一年时间,难道瀚北真会让自家的小公主长期滞留他国么?”

  温衍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纵是如此,难道陛下也没存其他心思?我听说安排她住了长阳宫,就在你如今的承乾宫边上。”

  萧宁一愣,他起先倒确实不曾多想。

  温衍瞧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全然不曾意识到这些,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你可曾记得自己如今什么身份,什么年纪?”她忽又有些感伤,低垂了眉眼,柔声道,“我知道,那人去后,你于红尘事便无甚挂念。但,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更何况如今,这大概得算作国事。”

  萧宁身子微微一僵,继而却是苦笑了声,“原是如此?可是,”他想到那个一身异族服饰的女孩子,想到她明媚的笑靥和清脆的笑声,仿佛这世间从无什么忧心烦恼事,他不由轻快了些,“雅格娜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何况她是瀚北王最宠爱的小女儿。阿衍,她和我不一样,瀚北和我们也不一样。她该是自由的。”

  “自由?”温衍轻笑,“小公主那个身份,谈何自由?”

  “自是比不得你。”萧宁无奈,“但留在燕国,听说是雅格娜自己的主意。她执意留下,甚至一连给瀚北去了好几封信,才磨得瀚北王同意。”

  “为何?”温衍不解,脱口问道。

  “谁知道呢?”

  温衍低头想了想,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瞬时柔和许多,轻笑了声,“大约真是喜欢上了什么吧。”

  萧宁起初有些不解其意,继而想起那日太和殿前小公主和晏述的比试来,霎时福至心灵般笑了笑,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换了件事问道:“夏夏回去了?”

  温衍摇摇头,“她送一个病人去安林见我师姐,月余便归。”

  “她一个人?”

  “路程不远,到了那里又自有我师姐照料。”

  “是那个你从魏国公府偷出来的孩子?”

  “什么?”温衍诧异。

  萧宁“噗嗤”一声笑了,然后解释道:“你不知道?京里传闻,有个胆大包天的小贼从魏国公府偷了个孩子。”

  “胡说八道!”温衍轻斥了一声,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怎么回事?”萧宁眉眼带了温和的笑意,“晏家什么时候有了个病重的孩子?”

  温衍道:“你平素不管这些闲事的,今日好奇心挺重。因为是魏国公府?”

  “不能说?”萧宁避而不答。

  “也没什么。”温衍道,“是大公子的孩子,出生时体弱,有些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萧宁点点头,一时又有些欲言又止。

  温衍望着远处,虽没有看见萧宁的神色,却能清楚地感到身边瞬间的寂然,她想起那夜去国公府接那个孩子时的事。

  有一件事她从未和萧宁提过,晏述也算是她的病人,只是说不上相熟罢了。那夜,她去接人的时候顺路给晏述送了些药物去,晏小公子接了药,道了谢,瞧着仍旧是一贯礼貌疏远的模样,不知为何温衍却难得地起了些坏心思。她无声地笑了笑,“听说公子与殿下和好了?”

  晏述显而易见地愣了愣,然后微微抿唇,吐出个闷闷的“嗯”字。

  温衍微微歪头,轻笑:“公子做了那些事,倒是心安理得得很。”

  “你说什么?”晏述豁然抬头,一贯冷淡的眸子夜色里竟透出刀锋般锐利的寒意来。

  温衍心下一颤,但立刻克制住了,面上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她稍稍凑近了些,刻意压低声音道:“只是不知,您究竟是主谋还是从犯?关于,柳姑娘的死。”那个“死”还未完全出口,温衍忽飞快地向一侧偏了偏身体,继而足尖轻点,迅速向后滑出,在几步远的阴影里方才停下。她眼角扫了下旁边桌角上那几枚飞镖,暗暗吐出一口气,余惊稍定,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位晏公子果真是位面冷心狠的主,若方才再慢几分,后果当真不可想象。定了定神,温衍方才轻笑道:“你慌什么,我都能猜到的事,你觉得他不知道?”

  “他知道?”晏述迅速逼近她,脱口便问,竟不及掩饰语气里的那丝慌乱。

  温衍心道,鬼知道萧宁知不知道,但口中却仍镇定道:“他如何一个人,你不清楚?”

  晏述皱眉,“为何他不曾提及?”为何不曾质问?为何不曾责怪?

  温衍心下连连叹气,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谁知道呢?或许是他将你看得极重,故而虽知你与此事相关,却宁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又或者他自觉你是因他之故卷入这些是非,干脆全然归罪己身,也未可知。”温衍时常觉得,她那位好友,实在是有几分痴愚,看重之人,便是全然信任,从不存疑。只是这份心思,如今的晏述只怕难以理解。她抬头看着晏述仍是眉头紧锁的模样,微笑道:“他既不愿再提,你又何必耿耿于心?”

  那一夜的事,温衍到现在都不清楚是不是应该,但,若是晏述心中稍有疑虑,对于萧宁而言,未免太过危险。

  温衍回了神,转头望着萧宁道:“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就此别过吧。”

  萧宁点点头,回身去斟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温衍,笑道:“今年新酿的‘折枝’,前路风尘,且饮此杯,愿君一路安顺。”

  温衍接过杯子,放在唇边抿了一小口,一眼瞥见萧宁的神色,忍不住轻笑了声:“当真不问吗?”

  “什么?”萧宁的手一颤,杯中的佳酿洒了大半。

  温衍低头笑了笑,“你这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她抬头看向萧宁,食指轻轻摩挲着下巴,眼中含笑道,“我这一走,可不知何时能见了,你当真不问吗?”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萧宁蹙眉。

  “不知道。”温衍笑,“你说,我不就知晓了吗?”

  萧宁盯着她看了会儿,终于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也没什么!”萧宁道,“我不过想问问,那时候,你和我说羽侯之事,当真只是和我说个故事?”

  “嗯?”温衍不解。

  萧宁道:“若我说,你无需顾忌,那人已经应允了呢?”

  “陛下允许了?”温衍一时不及掩饰自己的诧异,一抬眼看到萧宁“果然如此”的神情,也只好叹了口气,一开口便直接印证了萧宁的猜想,“柔嘉公主并非先帝的孩子,与陛下无半分血缘关系。”

  “果然。”萧宁没有自己预想中的诧异,反倒松了口气般笑了笑,然后又问道:“为何?他为何不愿告诉我?”

  “你让陛下告诉你什么?是告诉你先帝夺人所爱,还是告诉你已故的杨太妃旧情难忘?”

  萧宁一时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事关杨妃名节,皇家颜面,自不能公诸于天下。陛下不能损先帝之名誉,更不能置柔嘉殿下于险境。”

  萧宁怔怔的,忽插嘴问道:“那,先帝知道吗?”

  “知道。你在奇怪,先帝如何能容柔嘉殿下安然长大?”察觉萧宁流露出的困惑,温衍勾了勾唇,“我也好奇。”

  萧宁愣了愣,半晌方又问道:“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温衍轻声笑了笑,手指勾了勾发尾,“阁中确无当朝事,只是我另有机缘罢了。”她抬头轻扫了一眼萧宁,又道,“但,我不愿说。”

  萧宁一愣,而后略带几分无奈地笑了声:“我知道了。”

  温衍笑笑,抬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而后蹙眉低头思量片刻,又抬头道:“你的事问完了,我却也有一事想问。”

  “何事?”

  “为何,服毒?”温衍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但萧宁却分明敲出几分逼视的意味来。

  他笑笑道:“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温衍无奈,“已是离别,仍无实言?”

  萧宁神色微凝,片刻之后却是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我又何必骗你?”温衍不答,果然萧宁又接着道,“但确实还有些别的原因。”

  “为什么?”

  “为什么呢?”萧宁笑,“因为是私刑啊。无论什么立场缘由,除了天道与律法,本就不该有谁私自判定刑罚、夺人性命。但是,律法不公,天道虚缈,我要的公正偏偏只能这般去讨。”萧宁的语气平淡如常,“可我擅动私刑是罪,自该伏罪。”

  温衍皱眉。

  “可惜,哪有那么想当然的事啊。”萧宁又笑了笑,忽想起皇帝那日威胁他的语气来。

  温衍心下暗叹,却又不便多说什么,也就正正经经地道了声珍重,启程离开。

  温衍离京后数月,入秋风寒,太后夜宴时不慎吹了风,受了寒,至此一病不起,虽有林先生悉心照料,但太后年事已高,终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太后薨逝,萧宁伤心过度,竟至于大病一场,身子愈发瘦削,每每瞧着竟似要被风吹去了似的。后经调养,虽是慢慢健壮起来,但按温青黛的说法,到底伤了根基,只怕老来受苦,萧宁却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