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18章 相思无解

  宣仁十一年冬,此时距敬王禁足府中已有数月,不知是否因为心存愧疚,文帝虽没有进一步处理长子,却命往昔从不重用的六皇子入内阁参议国事,更屡屡委以重任。对于文帝这一番举动,朝臣们议论纷纷,猜测着,皇长子是否果真失了君心,六皇子是否可能成为新任储君。只是燕朝向来重血统出身,皇长子再如何失宠,可他的母妃来自宁西卢氏,他的背后是整个宁西贵族,而六皇子却不过是个婢女所生的普通庶子罢了。不过也有人认为,六皇子虽是婢女所出,却自幼由太后亲自教导抚养,若得薛氏一门相助,未尝没有夺储的可能。

  是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入冬后反常地连下了几日的冷雨,难得有如此清朗月色,惹得素来不喜出门的温衍也起了赏月的心思,一路慢行至后院廊下,不料偶遇了藤架下吹笛的萧宁。温衍有些犯懒,正想着绕行,但一念思及萧宁身体,便又觉得该去劝一劝,正巧那边也瞧见了她,萧宁放下笛子,对她招了招手,分明是唤她过去的意思。温衍叹了口气,走近了便干脆在他身侧坐下,随意道:“今日倒是好兴致?”温衍瞧了萧宁的衣着,口中忍不住又道:“如今已是岁末,夜里寒气更重,你身子又未大好,也该愈发注意才是。”

  “我知道,只是今夜难得好月色。你不也出了门?”

  温衍没奈何,只好道:“头一次听殿下吹笛,挺好听的。”

  “是么?”萧宁笑了笑,“我的笛子算不得什么,你若听过阿述的笛子,才知道什么是好呢。”

  温衍摇了摇头,“好笛声我听过,但我说你今夜的笛好,自也有我的缘由。”

  “哦?什么缘由?”

  温衍微微眯起眼,笑得狐狸般狡黠:“大约,今夜的月好。”

  萧宁无奈。

  温衍又道:“听说今日陛下宣你去宣和殿了?”

  萧宁轻笑:“是啊。”

  “何事?”温衍有些好奇,很快又觉得不妥,“不能说就不必说了。”

  “没什么,不过是储君之事。”萧宁随手抚弄了几下笛子上的流苏,不在意地道。

  “储君?”温衍轻声惊呼,原来皇帝心中已定了储君人选。

  但还未等她稍稍平和心态,萧宁已苦笑道:“他只道人人想要那位置,却不曾想过人各有志。”

  “萧宁?”温衍有些疑虑。

  萧宁微微垂目,声音不由低下来,“其实平心而论,我幼时也曾对那位置有过些许念头,但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志向,不过是一贯受宠的孩子想向敬爱的长辈证明自己罢了。可是,那时的我没想到,”萧宁自嘲般笑笑,“他们,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们纵容我,溺爱我,因为没有关系,我成不成材,都没有关系,反正我不是被期待的那个。既如此,我那些心思也就淡了,何况我的性子本就不合适,但,彼时此事于我,终究是有些意难平。”萧宁停了停,撑起一个令人觉得有几分难过的笑来,他不在意皇位,可他,到底在意他们。

  温衍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然而萧宁已顾自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他笑了笑,道,“幸而我的脾性,是万事不挂心的,虽然娘亲说,这性子未必是好事,与人与事牵扯太少,虽省却麻烦,但人生本就不该是简单事。娘亲离世早,许多事,大约不曾来得及。”

  温衍道,“柔嘉殿下很疼你。”

  “是啊,娘亲待我很好。她抚育我,教导我,关心我,她总想着带我去瞧一瞧这世间的灯火万千,可是却又将我护得太好,以致于那时的我过分天真无知。”

  “殿下离世时,想来很是挂心你。”

  萧宁点头道,“是,那时她看我的目光总是格外忧虑,我知道她有千言万语想要交代,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她最后,可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耳得目遇尽可幸,悲欢离合皆应怜。”萧宁笑,“她还说,她没时间了,她只是希望,我能记着。”

  “耳得目遇尽可幸,悲欢离合皆应怜。”温衍低头轻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宁未注意到,他只是接着说了下去,“我记着,一直记着。可是,她走了,那时候除了空落落的昭宁宫,我什么也没有,我第一次好像明白了娘亲的担忧,人生世间,若无所求,无所恋,则何以归,何以去?之后,奶奶收养了我,我遇见了阿述与蔓蔓,再往后,蔓蔓离世,阿述断交,奶奶离京休养。”

  “娘亲留下那样的话,是望我对万事万物心存怜爱,温柔以待。可是,阿衍,太难了。”萧宁叹道。

  “因为,柳姑娘?”

  萧宁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若我从未遇见她,大约不会明白娘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会觉得生命与光阴如何可爱可怜,更不会知晓独行于世是一种怎样的孤独。”

  “萧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温衍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口中也会说出这般无力的安慰。

  “多吗?比起蔓蔓失去的,又算得上什么呢?”

  “你为了柳姑娘与自己的兄长反目……”

  “兄长?”萧宁摇了摇头,轻笑,“阿衍,皇室的兄弟往往和情分无关,我这十数年的人生中,除却那些祭祀宴会,我这两位兄长出场的次数远不及我几位关系不错的朋友。我们,哪算得上什么兄弟?”

  “萧宁?”温衍蹙眉,她不是很习惯这样的好友。

  “其实,”萧宁停了停,接着道,“若说当真半分情谊也无,也是假的。可惜,宫墙太高,宫道太长,未长大的相隔,已长大的敌对,这,便是我的兄弟。”

  温衍默然。

  萧宁却又开了口,语气间藏几分隐约的怅然,“但,宣仁八年前,我私心里,有些偏向三哥。”

  “为何?”温衍微微讶然。

  “三哥虽然骄傲,但待我们这些弟弟还算温和可亲,不似大哥那般成日里冷着张脸。”看到温衍不信的眼神,萧宁轻笑了声,“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说来,你大约也是不信。”萧宁微微垂下目光,也不知想起哪年哪月的旧事来,“那是一年秋猎,不知为何那日三哥起早了,一大早去奶奶的帐篷请了安,便顺道来我的帐篷转了转,嬷嬷正巧在帮我装饰,他便在一旁瞧着,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便让嬷嬷停了手,自己命人去帐篷取了把精致的小匕首来,让嬷嬷给我配上。一切妥帖后,他打量了我一番,似是颇为满意。我认得那匕首,是他前些年收到的礼物,一惯甚是喜爱。他那时对我说,虽则我尚年幼,但毕竟是去打猎的,也该配些防身的武器。”

  “只是如此?”温衍倒不是不信,而是不解,“你应该知道,对于当时的三皇子而言,这样的喜爱之物只怕不少。”

  “我知道。”萧宁点点头,“你听着也只是寻常事,是不是?那之后,每逢生贺,我总也能从几位皇兄那里收到各式各样的珍奇异宝,但,再没有一物如那匕首一般……”一般什么,萧宁却又寻不到言辞来形容了。

  停了停,萧宁最终只是道,“那是三哥唯一一次赠我东西。”

  这句话苍白无力,但温衍却听明白了,唯有那把匕首是萧宏以哥哥的身份所赠,也唯有那个清晨,萧宏难得地,如普通兄长般,关心过自己的弟弟。

  温衍想了想,轻声问道:“那匕首呢?”

  萧宁微微一僵,很快轻声道:“不知收哪去了。”

  这显然是不愿提的意思了,温衍也只好换了话题,道:“我不曾想过,你唤柔嘉殿下‘娘亲’。”

  “是吗?”萧宁轻笑,“曾经确实不曾,可是……”他停了停,手指无意识拨弄了下笛子的流苏,抬眸看着温衍,轻声道,“她就是我娘亲啊。”

  “什么?”饶是温衍,一时竟也有些不明其意,只是眼前萧宁但笑不语的样子令某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你,你是说……”

  温衍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令萧宁忍不住轻笑出声,“是啊,就是你想的那样。很惊讶?”

  “为什么,告诉我?”

  萧宁笑笑,“大概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温衍并非局中人,不受俗世所扰,大概是他目前唯一能毫无顾忌倾吐秘密的人了。

  温衍很快冷静下来,她眼角勾起几分清浅的笑意来,摇摇头,有些突兀地换了话题:“你知道燕羽侯吗?”

  “天隐初,燕国昭候,公子羽?”萧宁不解,好好的,温衍怎么突然和自己聊起史事了,“自然知晓,只怕连田间小儿都听过些燕羽侯的故事吧,毕竟是九国时代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啊。”天隐初年的燕国昭候公孙翩,世称公子羽,故后世常称其羽侯。

  温衍笑:“也对,是我犯蠢了。”

  “怎么?”

  “那羽侯与夫人的故事,你必然也知晓了。”

  萧宁愈发困惑,但还是点头道,“是,蔓蔓曾十分羡慕羽侯夫妇的情谊,只是可惜……”

  “可惜世事无常,难得始终?”温衍轻笑着问。

  “嗯。”萧宁虽然点了点头,但心下却愈发不明所以。

  温衍道:“世人所谓的羽侯夫人,也就是他十八岁时娶的楚国宋氏女,史载两人少年结发,一路同行,扶幼君,定北疆,破魏都,后来,却因怀柔公主看上了羽侯,逼其休妻再娶。公主出降,夫人归楚,真是令人感伤,是不是?”

  萧宁点点头,接下去道,“公主嫁入公孙家后,羽侯终生不还本家。四年后,夫人亡于故国,消息传来,羽侯休妻。又二年,羽侯逝,遗言与夫人合葬。传说,公孙家谱上,羽侯之妻唯有宋氏女。”

  “听起来可叹可怜是不是?”温衍眼里藏着一抹古怪的神情,萧宁却仿佛被千年前的故事所感染,未曾发觉。

  温衍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休妻本就是夫人与侯爷的约定。”温衍抬眸看了眼萧宁眼中的疑惑,笑了笑解释道,“因为羽侯虽恋慕夫人,夫人心中却另有他人。”

  萧宁一惊,脱口问道,“谁?”

  “楚国上将军,宋家之主,宋舒白。”

  “宋舒白?那,那不是……?”萧宁神色陡变,然后忽地明白过来,萧宁古怪地笑了笑,“你,你是想告诉我,我父母之事早有先例?”

  “不是!”温衍忙拉住萧宁的手,安抚道,“你听我说完。是,所有人都以为宋舒白是夫人同父异母的兄长,其实不是那样的。”

  “什么意思?”

  “夫人是遗腹子,夫人的母亲是怀着她嫁入宋家的。”

  “怎么,可能?”萧宁不相信似的摇了摇头,然后猛地抬头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萧宁,很多事情,耳闻目睹未必就是真相,何况是那些旧事。”

  “那你说的便是真相吗?史家未留一字,你又如何知道这些往事?”

  温衍道:“疏月居的书阁里存有历朝历代的杂事秘辛,除了本朝外,嫡系弟子均可翻阅。我少年时医书看累了,就爱翻这些解乏。”

  “除本朝外?”萧宁低声呢喃。

  温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萧宁打断了,他微微弯起眉眼,笑道:“疏月居倒是个神奇的地方,我还以为你们只有医书。”

  “据传,是昔年孟先生的主意,他不忍见故人故事湮灭于岁月间,所以……”说到此处,温衍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轻笑道,“说起来,你母亲倒像我门中人,悲欢离合皆应怜,大概,孟先生也是那么想的吧。”

  “是么?若她来生能生于你门中,倒可算幸事。”萧宁笑了笑道。

  温衍看他一眼,笑了笑道:“我该回去瞧瞧我的药了,你若无事,也早些回房吧,若再病了,可不放过你的。”

  “好。”

  于是,温衍起身打算离去,刚走出两步,萧宁却忽然唤道:“阿衍。”

  “怎么了?”

  “相思绝当真,无解?”

  萧宁的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温衍知道他内心纠缠旧事已久,便也没有多想,只是道:“若为毒,无解。”

  “若为毒?”萧宁蹙眉。

  温衍回身,望着他,叹了口气,道:“其实,相思绝最初是一味药,用来解一种名为‘无念’的毒。但无念近百年间仅有一次现世,十分罕见,故而如今,世人只知相思为毒了。”

  “原来如此。”

  温衍又道:“相思可解无念,但无念不可解相思,故而先服无念,后可用相思解毒,但若是身上原无毒,相思便为无解之毒。”

  萧宁点点头,然后缓缓问道,“所以,无论如何,我们救不了蔓蔓,是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