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10章 中秋之夜

  半月后,中秋之宴终于到了。这日下午,刚练完剑的晏述就被宫里来的侍臣召进宫去了。随着内侍官一路进了皇帝议事的宣和殿,晏述心下愈发觉得困惑与不安起来。他从近几日的公事想到私事,却仍想不出皇帝召他的理由。进了殿,晏述行了礼,皇帝就让所有人都退下,一副有事要与他密谈的模样。

  皇帝瞧着晏述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方才开了口,语气像是闲话家常,但只一句便让晏述如坠冰窟,皇帝说:“小六子向朕讨了与柳家姑娘的亲事,朕应了。”

  晏述站在那里不敢多言,在最初的冷意稍稍退去后,他心底涌出更多的不安来,皇帝为何要与他说这事?

  皇帝似乎没看到晏述骤然变化的脸色,只是接着道:“你与小六子是至交好友,这事,想必他和你说过了吧。”

  晏述心中愈发不安与困惑,只好低头道:“臣不知。”

  皇帝闻言倒是笑了笑,起身走下来拍了拍晏述的肩膀,温和地开了口:“你不必紧张,朕今日找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自己儿子的事。你也知道,小六子一惯有些怕朕。”

  话虽那么说着,但皇帝下面说出来的话,却又令晏述如临深渊,“朕听说,小六子刚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你在昭宁宫留了一宿?”

  晏述的身子霎时僵硬起来,皇帝的笑依旧温和可亲,“无事。别紧张,朕若在意,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在这儿?”

  “陛下?”晏述好不容易才压下声音里那些几乎无法控制的颤意。

  皇帝道:“朕知道,你与小六子的关系好,不会害他。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别人知道了,他又会如何?”

  “臣不知。”晏述立刻跪倒在地,低头道。

  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朕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护他平安?”

  “臣愿!但,臣不明白。”

  皇帝示意晏述起身,然后道,“瑶儿是朕一生所爱,小六子是朕与瑶儿的孩子,是朕钟爱的孩子。朕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给他,也唯有他才有资格成为朕的继承人!”

  晏述只觉自己手心满是冷汗,他一时不能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皇帝要让他做什么,他只觉自己心绪纷乱,一面是陛下的示意,一面是父亲的训导,晏家几朝几代以来不变的中立立场,心头有无数声音在纷纷嚷嚷地催促他选择,他开了口,说了一句自己都未及反应的话:“可是,萧宁他想……”话一出口,他便被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到头来自己念的仍只是那一人,晏述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打断道:“萧宁的身世是他永远的祸患,要他平安,唯有登上这至尊之座,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真正护他一生!你可明白?”

  帝王的话一下子令晏述惊醒过来,萧宁的平安,对啊,比起萧宁想做什么,他的平安才更重要。

  皇帝此时叹了口气道:“当年小六子出生的时候,瑶儿便盼着他能平安喜乐,一生无风无浪,故而给他取名为宁。但小六子的身世摆在那儿,要他一生平安谈何容易,如今有太后有朕,但新帝登基之后呢。你瞧瞧,他那些个兄弟,有几个像是能顾念兄弟情义的?”

  “陛下,您当真是为了萧宁?”晏述心头的恐慌正在一层层地退去,而逐渐冷静下来的头脑,令他终于有些瞧明白了这位君王的心思。

  “哦?”闻言皇帝瞬间收敛了满脸的慈爱神色,微微眯起眼,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那晏卿觉得,朕是何意?”

  “陛下只是想让萧宁成为储君,陛下根本不在意萧宁愿不愿意,也不在意萧宁平不平安,对不对?”晏述抬头直接对上皇帝的眼睛,他如今的心忽然异常稳定。要护得萧宁周全,虽是难些,但何尝真只有这一条路,皇帝不过是因了自己的私心才非要萧宁走这一条千难万险、荆棘丛生的路。

  “朕为何要那样做?”皇帝又是笑了笑。

  晏述竟也随之笑了笑,道:“方才陛下不是说了吗?柔嘉殿下是您一生挚爱,所以您想让她的孩子登上皇位。只是!”晏述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您爱柔嘉殿下,却不爱萧宁,就算他是您和柔嘉殿下的孩子。您自觉亏欠了殿下,便想把这天下补偿给她的孩子,也不管那个孩子甘不甘愿!”

  “啪!”这番话过后,皇帝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出乎晏述意料地鼓起掌来,他兀自拍了一会儿,才停下笑道:“不错!不愧是魏国公家的孩子。”

  皇帝停了停,又道:“你说的没错,朕确实没有那么爱惜萧宁,但方才朕和你说的都是事实。朕要完成对瑶儿的承诺,而你,想护萧宁平安。”

  “你是魏国公家的小公子,你今日便是不答应,朕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其实,朕也不必拿你怎么样。”皇帝笑得温和起来,却令晏述心头的寒意一层层重新攀爬上来,“朕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朕今日来问你,也不过是想着你毕竟真心待小六子,以后若有了什么事,你去做,到底比旁人周到细致些,免得真伤到了他,好歹他身上流着瑶儿的血……”

  “臣愿意!”晏述直接打断了皇帝的话,大声道。晏述自小在父亲兄长的呵护下长大,饱受家人疼爱的小公子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庭,他一惯知晓天家无情,却不知竟能残忍至此。

  皇帝望着他打量了片刻,却是反身回了案桌前,批阅起一旁的奏章来,一面轻叹了口气,道:“你倒是对他一片痴心。”

  晏述心下又是一惊,他霍然抬头看向皇帝,却一时失了语,不知如何自辩才好。

  皇帝恍如未觉,只是接着道:“若你是晏家小姐,与小六子倒也相配。”他说着抬头又打量了一眼晏述,“若小六子是位公主,朕也可将她下嫁于你。但是,偏偏……”皇帝笑了笑,带着令人心冷的恶意,“晏小公子,你如何能不与朕合作?你和朕可是一类人啊。”一样怀抱着不容于世的爱恋,一样藏着不能为人知的秘密,皇帝的笑意愈发深了,“只是,你比朕可怜,朕与瑶儿两情相悦。而你……”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罢了。

  晏述只是低着头不答话。皇帝又道:“你这般为他,可朕那儿子心头,只有那位柳小姐。朕应了他,今晚这宴席上,要将那柳小姐赐婚于他。他为这巴巴地来求朕的,甚至连生母的事都不忌讳了,你说,他这是不是也算痴心一片?”

  晏述仍没有答话,皇帝也不急,他瞧得出来,那孩子的身子已有些发颤,方觉刚才被点破心思的恶气终于出了大半,一时又起了逗弄的兴致,“这样吧,你若成功助小六子坐上储君之位,朕把他奖给你可好?”

  “陛下!”晏述大惊,他此时心中又是震惊又是心疼,只觉这半日瞧尽了世间最不堪之事,“六殿下是您的孩子啊!”

  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觊觎他的是你,朕有心成全,倒成了朕的不是?”

  “陛下!”晏述跪在地上俯首。

  皇帝摆摆手,起身走下来,道:“罢了罢了。宴席快开始了,你与朕一道去吧。”

  晏述闻言,却仍不起身,只是低头道:“臣,身体不适,请容臣告假。”

  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倒也不为难他:“随你吧。”

  晏述从宣和殿中出来时,觉得自己的一双腿僵得几乎没了感觉,殿中只留了一些守卫的侍从,晏述便独自往宫外走去。为了不经过举行宴会的宫殿,他特意绕了一段路,正巧路过了萧宁住的昭宁宫。这个时辰,萧宁早已赴宴去了,那华美热闹的中秋宴只怕已过了大半,此时的昭宁宫内一片清冷,只有一些留守的小宫女和小侍从。晏述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偷溜过那些昏昏欲睡的宫女,悄悄翻上了昭宁宫偏殿的屋顶。

  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望着满天清辉,晏述愈发觉得心口冷得很,像是浸透了清冷冷的月色。皇帝走前的最后一番话一直在他耳边响着,心头绕着:“你为了小六子甘心做朕的手中刀,他却一心只念着与心上人的花好月圆,你说你,多可怜啊!”皇帝语气里的嘲讽与恶意刺得晏述浑身都疼,但最可悲的是他连一句反驳都寻不出来。

  晏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背弃家族立场,违逆祖训家规,辜负父兄期望,究竟想换什么?皇储之争,是荆棘深渊,是不归路,是他曾经不屑为伍的阴暗,是他日后无法脱身的漩涡。他不安、恐惧、无措,可是,他绝不能退,他若是退了,还有谁能在皇帝的这盘棋里来护那个人呢?

  忽地“轰”一声响,晏述豁然抬头,才发觉晚宴的烟花已经开始放了,原先静默的夜空绽开一朵朵璀璨的花,远远地,夜风里似乎还能听到席上传来的乐声、嬉笑声。晏述忽然想到,此时的萧宁大约已得偿所愿了吧,佳人在侧,不知他可会留意到好友今日的缺席?

  烟花绽放的盛景还未落幕,晏述便觉有些受不住这闪烁跳跃的光了,他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了昭宁宫,沿着寂寞幽暗的宫道一路回去了,将满天灿烂落在了身后。

  一月后,柳蔓蔓的及笄礼上,萧宁第一次见到了那位传闻中才华横溢的柳公子柳一弦。那日,柳蔓蔓兴冲冲将萧宁拉到了后院,说是要介绍他认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萧宁便茫茫然地随着她一路到了水榭尽处的亭子里,那儿早站了位身穿月白色礼服的公子,萧宁遥遥打量了一眼,便知那人气质高华,不逊晏述,心下暗疑京中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公子。

  柳蔓蔓拉着萧宁到了那人身后,欢欢喜喜地唤道:“哥哥!”

  那人转过身来,揉了揉蔓蔓的脑袋,脸上的笑意温和宠溺,“早听到脚步声了,傻丫头!”

  萧宁在那人转身的瞬间愣了神,那人姿容出尘,清雅绝伦,端的是一位翩翩公子,那精致的眉眼更与柳蔓蔓有七八分相似。这般容貌,在柳蔓蔓的身上是为她在女子的娇美之外更添英气,而落在这位柳公子身上,却容易给人男生女相的印象,难免显得有几分阴柔。幸而柳一弦自小家教甚严,稍大些又跟着云麓先生学习,一举一动都是君子端方的模样,令人绝不敢生出半分轻蔑之心来,那几分柔美倒成全了他平易近人的温雅。萧宁也只敢初时打量几眼,那人看过来前,他早已收敛了目光,十分乖巧地上前见礼:“柳公子。”

  “见过六殿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柳蔓蔓的缘故,柳一弦待萧宁的态度竟还算温和,倒不似传闻说的那般清高自诩、不近人情。

  他两人刚见过礼,便有人来寻柳蔓蔓,今日柳蔓蔓是主角,自然少不得人,她嘱咐了两句,便为笄礼做准备去了,单留了萧宁与柳一弦相处。萧宁虽惯是个口齿伶俐的,但奈何这位柳公子是他不善应对的类型,心底便生了几分退意。那厢柳一弦却是有话要说。他开了口,先言,柳蔓蔓常在信中提及萧宁,其后又对萧宁道谢,谢他这些年对蔓蔓诸多照顾。萧宁因了他这谢,颇觉有几分羞愧,正想谦虚两句,便听得那柳公子又道,“我知道,蔓蔓心中另有他人,你们的婚约,我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殿下做了承诺,蔓蔓又不曾瞒了殿下任何事。那么,殿下若日后翻悔,对不住蔓蔓,便是薄情寡义之举,就莫怪在下不顾君臣之分了。”

  萧宁闻言,忙连连点头称是,心下却忍不住撇嘴,这位大舅子原是来威胁他的。

  柳一弦看了他一眼,心下隐隐有些瞧不上萧宁这副样子,偏偏他确实一片真心待蔓蔓,一念及此,柳一弦的态度转而柔和许多,“当然殿下既成了蔓蔓的夫婿,日后若有所需,一弦定当竭力!”

  “啊?”萧宁愣了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柳一弦的意思,忙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柳公子,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本就是京中一闲人,并没有那个心思,我想娶蔓蔓,想待蔓蔓好,只是因为我愿,并不是为了柳家。”

  “我知道。”柳一弦忍不住在心底叹气,便又觉得萧宁这人虽是无用了些,心思倒纯,他再开口时语气愈发温和了些,“但殿下毕竟在皇家,难免有所波及,你既是我妹夫,自然是得护着些。”

  萧宁低头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再开口声音便有些闷,“我知道,多谢柳公子费心。”

  柳一弦瞧着他这样子,忽地很想伸手揉一揉萧宁的脑袋,但到底还记得两人的身份之差,便也只是笑了笑道,“叫我一弦便好。”

  过了初时这一段试探,两人间的氛围逐渐和缓起来,萧宁陪着柳一弦又说了会儿话,直到前边有人来寻,两人方才一同到大厅去了。萧宁原因着京中的种种传闻,对这位名满帝都的柳大才子颇有几分怯意,不想不过短短数句话,这怯意便在柳公子进退得当的言谈中渐渐散了。那柳一弦本是当朝大儒云麓先生的高徒,既有见地,又兼才情,萧宁原先的那些个朋友,除了个晏述,大多便是些侯门大族里闲散度日的小公子,哪见过柳一弦这般的人才品貌,一时心中更添了几分歆羡仰慕之意。二人的头次见面倒算得上愉快。

  那一日柳蔓蔓的及笄礼上,萧宁心下还念着寻人之事。他已有多时未见着晏述了,那夜的中秋之宴,他便没瞧见晏述,之后命人去打听了,也只说是晏家小公子身子不适便未出席。萧宁当时未在意,只是之后也不知为何,两人竟至今日也未曾再见过一面。虽说晏述在外时,两人数月不见也是常事,但晏述如今就在京中,自他二人认识后,如此长时间的不相见却还未出现过。萧宁心中疑虑,可是自己何处得罪了那位,但思来想去又找不出,上门拜访却又回回不凑巧,他便只好今日来这及笄礼上逮人了。魏国公与大公子都不在京,柳蔓蔓如今又是御定的六皇子妃,魏国公府的小公子如何能不跑这一趟?果然,仪式一结束,萧宁便在前院里堵到了急匆匆打算离场的晏小公子。

  其实晏述也并非有意避着萧宁,确实是这一月事务繁忙,一回神竟已过去了一月有余。柳府小姐的及笄礼,虽是不得不去,但他到底心下不痛快,故而笄礼一结束,送了礼,便打算离场,不料却被多日不见的好友拦住了。晏述暗自皱了皱眉,听萧宁问这一月不见之故,也就如实答了,神色态度一如从前。萧宁寻不出异常来,反被噎了几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不在意地摸了摸鼻尖,便说起今日遇见的柳公子来了。萧宁难得遇见个出类拔萃的同龄人,对方还不嫌弃他整日里无所事事、胸无大志,萧宁自然便将人夸到天上去了。晏述瞧不得他这样子,听了几句,便托词家中有事去了。这本没有什么,但在萧宁却还是头一遭,他望着晏述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时竟有些不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