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关中的夏季格外漫长,雨水也不算多,好在第一缕凉风吹过时,那场秋雨终于落下了。

  钟繇每年都会勒令农户种上耐旱的作物,就是为了应对大旱,只是他也管不到人家私人的佃农身上去。

  荀晏得以获得了一些空暇时间去思考诸葛亮的那一沓信。

  除却新律的进度以外,便是令人两眼一黑的荆州消息。

  赤壁以后,曹操元气大伤,撤军回北方,又接连遭遇了各种叛乱,无暇顾及荆州,而彼时孙权毕竟年轻,难以吞并消化那么大的一块地盘。

  一来二去的,曹操自觉又可以了,两人在荆州的归属上起了纠纷。

  在鲁肃出使雒阳时,两边就已经开始了小范围的战争。

  孙权与鲁肃的想法很简单,他们必然怼不过曹操,既然你荀晏提桶跑路退出曹魏创业组了,不如咱们结盟以抗曹。

  那会荀晏没有同意,他对鲁肃使用了含糊其辞的拖字决。

  鲁肃表面憨厚实成,联姻不成也不强求,转头就将他们的女君——孙权的大妹子送来,且还不止如此,孙权和下了血本似的‘陪嫁’了数位孙氏子弟,包括了他的两个弟弟,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以日行百里的高速抵达了京兆附近。

  他这边还没签收,老曹那儿全知道他召了孙权一大家子。

  于是曹操写信言辞亲切的来慰问他。

  两边在争夺荆州,可最后受伤的却是他这个在旁边看戏的。

  荀晏当晚便惆怅的多吃了半碗饭,胃疼了一晚上,过后还得坚强的去面对现实。

  他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孙尚香了。

  年轻的女郎容貌并未多么出众,不过勉强算得上清秀,她长得更像她的哥哥,但她的行止气质却格外出挑,身旁围满女侍,且那些女侍个个持刀拿戟的。

  孙尚香自然不可能真的叫孙尚香,鉴于单字为尊的取名形式,她的本名叫作孙安。

  “兄长仰慕太尉已久,今日得以相见,果真风采非凡。”

  孙安笑道。

  相比起使团中的另外两位兄弟,这个年不过双十的女孩看上去更像是真正的主事者。

  荀晏微笑着向她举杯,他尚且有

  些头晕,说话都稍显气弱,但仍是一一问候过江东使团以后才寻了借口起身离席。

  厚重的帘子放下,将宴厅的嘈杂隔绝在外,他深吸一口气,这才感觉呼吸没有那么艰难,只是还未抬步,他便听到身后轻盈的脚步声。

  那孙家的女郎追了过来。

  “荀太尉且留步,”孙安唤道,“太尉当知晓我今日来意。”

  荀晏回头,廊道中稍显阴暗,但也足够看到那女郎身着的华服丝裙。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相比一个美丽的妇人,更像是要穿着裙子上战场。

  “女君欲劝说我与汝兄联合,出兵相助。”

  他淡淡说道。

  “是,”孙安显出了十分的坦然,“其中利弊,子敬先生当与太尉说过,我就不再多说了。今战况紧急,兄长未能先行告知便借用太尉之势,我代兄长先为太尉致歉。”

  荀晏莞尔,他问道:“女君想要我做什么?”

  孙安心下有些微恼,但在欣赏过眼前人的容色后又有些微妙的愉悦。

  “太尉无妻,”她含糊说道,“兄长有意与君缔结盟约,若能败曹氏,当共分荆州。”

  荀晏打量着她,他问道:“听闻女君与吴侯亲兄妹,关系极好,如此……吴侯为何派女君前来?我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兄长所谋为家国之事,是为伐交故,我自然没有怨言,”孙安显得极为平静,“我生为孙氏女,怎会起胆怯之心?”

  “反倒是太尉,屡屡推却,是当真不愿相交,还是太尉惧我一女子?”

  此话一出,叫默默侍奉在身旁的荀闳突然抬头,他的眉头大概能夹死苍蝇。

  他实在不喜欢孙权这妹妹。

  或者说很难有人会喜欢这样一个妇人,她甚至身边带了百来个武装过的婢女,寻常的男子恐怕得被她吓破胆。

  荀晏失笑,他连连摇头。

  “女君威势赫赫,我怎能不生惧。”他随口道。

  孙安一僵,又听那人说道,“使者既已远道而来,便依子敬所言,在这入学,过些时日还有考试……这算我们关左特产,女君不妨与几位公子下场一试,也不枉这千里奔赴。”

  敷衍完了江东的小姑娘,待人走

  远,荀闳愈发显得忿忿不平。

  “哪有这样的?”他嘟囔着,“哪来这样的女郎?”

  荀晏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说道:“你表姐与她……有些相似。”

  他确实不讨厌孙安,她让他想起了自己带大的小外甥女。

  她们都名安,他看到孙安时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同样是妇人,孙权必然是宠爱这个妹妹的,他也宠爱自己的外甥女,可又没有那么宠爱。

  他一直知晓荀安的心思,荀安的纠结,她少女时不愿嫁人,不愿甘心在家打算盘做针线,她会偷偷跟着他远行,他会纵容她,却也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帮助她。

  他知道女人要在这个时代建功立业有多难,所以他不希望安娘去走这么一条路。

  但荀安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路,张辽或许比他更加了解他的外甥女。

  荀晏闭了闭眼,他强打起精神来,让荀闳先送自己回去。

  他无意去掺合孙曹之间的争斗,也无意去占领荆州的地盘,他还想抓紧时间给关左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那便只能继续两边敷衍。

  他临时调了镇守西线的赵云回来,遣他去负责荆州一面的防御,以免被殃及池鱼。

  今岁的考试未受影响,如期开始了。

  他昔在雒阳时,就有过笔试取吏之法,如今不过是将其范围扩大了。

  今年的诸多工程开始,又兼他整顿吏治时砍出了一大片空白,可以说是急缺人才之时。

  除去基本科目以外,考相应曹掾须加试一门相应专业课,基本科目他则更偏向于基础题。

  毕竟他又不是招大才子,干活嘛,大多听得懂人话,有心懂事就行。

  何况科举的弊端他心中一直门清,以如今的形势,只有士人才能接触到知识的形势,全然照搬科举只会导致阶级的进一步固化。

  这会儿条件也艰苦,各处考试的搭个大棚就算不错,他自己添了些钱改善了点伙食,叫上大侄子一块寻了个地方看他们考试。

  别人闷热闷热的关在棚子里,他坐在阴头里,他甚至还有西瓜吃!

  那可是西瓜诶!

  荀晏捧着瓜,甚至感觉这块瓜有些神圣。

  虽然原始的西瓜没有人工培育过,瓜瓤少,味道也不够甜,但已经是难得的美食了。

  西瓜可不多见呐!这还是他薅了孙氏兄妹带来的好东西,从南方运来的!

  他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顿时心满意足。

  “听闻叔父训了长文,”荀攸将放着瓜的盘子往荀晏那儿推了推,“他行事似是与往日有异。”

  “唔……长文啊……”荀晏咽下了一口瓜,“他待我实在好……”

  陈群真的赞同他的观念吗?未必。

  他只是在履行昔日答应陈纪的许诺,好好照看他这个故人之子,他实在无法忽视这片至诚的善意。

  荀晏看着不远处的一个个棚子,他又拿起了一片瓜,忽而叹道,“就是麻烦了阿兄。”

  他这般大动干戈,京中非议自然极大,皆言他目无王法,将雒阳以左当作自己的一言堂,无人可以约束。

  ……不,也是有人可以约束的,荀彧作为尚书令,自然有管自家族弟的权力。

  一场舞台上,总归需要两个角色对着唱,不然谁也不爱看那独角戏,于是便只能麻烦阿兄去做那个冷面的兄长了。

  “若无文若,小叔父迟早得要玩火自焚。”

  荀攸道。

  “那不是有阿兄在嘛,”荀晏埋头吃瓜,“唔……还有公达帮着,我自然无须怎么费心啦。”

  荀攸瞥了他一眼,他说道:“并非我等,小叔父属意之人,应当是那诸葛二郎吧。”

  “孔明挺好的,”荀晏开始装傻,他挑挑拣拣着剩下的瓜,想寻块瓜瓤甜的,“但我也少不了阿兄与侄儿!”

  荀攸把他的瓜拿走了。

  “寒瓜不可多食。”

  大侄子堪称冷酷,荀晏的心思跟着端走的瓜一块飘走了,他只能拿起巾帕擦手。

  再过不久地里的麦子就可以收割了,水利之事他求不来速成,但今年也能打下个雏形,来年引水也不必那么麻烦了……

  学舍也好,学风也罢,他也都尽力引导了,但更多的他却无法自如左右,他希望能给更多的人指出一个方向,但他却不能代替他们走那一段路。

  还有什么呢……

  还差一些时间。

  “我身死之后,未完之事尽数托付于诸葛孔明。”

  他蓦的回头与荀攸说道。

  荀攸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他是可托付之人。”

  荀晏微微笑了起来。

  田野上飞鸟自天际飞过,卷起千层麦浪,远处的学生从考棚里出来,神色各异,也有许多像是被打了一拳。

  他慢慢说着:“我死以后,火化后磨成灰,若是有机会,务必要洒在高阳里的土里,要离得大人近些……”

  阳光透过树荫照在苍白无力的指尖上,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舍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孙尚香真名没有记载,孙安取自一个民间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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