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之建,是汉室之衰微,但于太多人而言,是海阔天空。

  诏书下来以后,曹操建都邺城,始建魏社稷宗庙,初置尚书、侍中、六卿等职。

  藩国朝堂之雏形便由此诞生,那些跟随曹操多年的老人,许多都避不开位卑权重的怪圈,如今曹操向上走了一步,他们也能向上走那一步。

  此后,不为汉官,是为魏臣。

  这几月里曹操忙得不可开交,连西北又起的烽火都没空去管,他先是请天子聘了他的几个女儿为贵人……

  ——老曹的道德滑坡比较严重,曹宪勉强算是及笄,曹节不过十岁出头,他美名其曰留家待年。

  其后他写下了那道常为后世所议论的求贤令。

  明扬仄陋,惟才是举。

  陈平尚且有盗嫂受金之行,有才之人,不论品行,皆得而用之。

  察举制积弊已久,豪族世家垄断为官之路,荀晏在雒阳时曾尝试改制,以应试为考核标准取吏,以此吸收了大量底层干部,却迟迟不敢继续向上推行。

  若只是下吏,尚且无事,但若是再向上,便触碰到了那些连他都无法看清的利益集团,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

  但曹操敢。

  其后或许藏着政治因素与利益的交换,但他起码向着全天下喊出了这个口号。

  “丞相素来有离经叛道之行,”荀彧说道,“但要肃清天下,或许正须如此另辟蹊径,不可怀柔。”

  屋内的香极淡,顾虑到堂弟近日咳疾反复,只敢稍用了些驱虫的香。

  荀晏抿了一口微甜的蜜水。

  纵使有过再难如初的不快,他仍是得承认曹操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心狠手辣,果断决绝,道德底线灵活……或许他不算个好人,但他却是能够在乱世中走到最后的人。

  “恐怕亦有示好北方士族之意。”

  荀晏琢磨着说道。

  唯才是举啊,虽有些偏激,却也不失为一种矫正目下清谈风气的工具。

  此外,若是自主持选拔的人选上来看,很难说没有刻意示好河北士族的意思。

  “河北多有袁氏旧臣,心思不齐,”荀彧看向堂弟,

  “若说清谈之士,孔文举,祢正平皆好此道。”

  他一说这俩人荀晏便头疼。

  所谓清谈,不谈国事,不言民生,大多都是士大夫不切实际的谈论。

  曹操在出兵并州前夕时向不少他看不顺眼许久的世家动了手,熬过去的士大夫可能心生恐惧,不再如以往成日和曹操对杠,转而采取了新策略——摆烂。

  对杠不行,在家谈论玄学,臧否人物,风雅又不危险。

  孔祢二人文采斐然,更是其中翘楚,荀晏有幸看到数次两人喝得抱在一块。

  “总归没什么坏心思,”他只得叹息,转而问道,“兄长何日离去?”

  得了答案后他踟蹰片刻,从袖中取了印信递给了兄长。

  荀彧微微挑眉,并未接过。

  “丞相留我在邺城,近日难以归许,”荀晏低声道,“兄长独身在许都,恐有危险,凭此印尽可调动颍川余部兵马,危急之时可用。”

  “天子脚下,何来危险?”

  “请阿兄收下。”

  荀晏不应,只盯着荀彧的袖子看,看得他不得不接过。

  荀彧素来知晓堂弟虽明面上不再掌兵,私底下的余部却难说,荀晏也很少会调动那些旧部,如今却是第一次将这些摆在了明面上来。

  他接过印信后径直向前,握住了堂弟冰凉的手,并不细腻,皆是硬茧细伤,却格外虚软。

  “清恒啊……”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这般叹息一声。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黄巾起义,公达被困长社之时,当初的清恒固执的定要去寻公达,不顾自己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如今他在幼弟身上再次看到了那种近似于偏执的固执。

  他不知道是好是坏。

  想起此事,他不由问道:“公达来寻你数次,你都避而不见,清恒是准备再不见公达?”

  他语气柔和,却叫荀晏无法回避,他沉默了一会才道:“阿兄……且让我再……”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达,他感到退缩、羞愧,与自责。

  见他如此,荀彧若有所思的提道:“今日朝会,有人提议请公达督南方战事……”

  “何人所提……咳咳……”

  荀晏蓦的提高了声音,又引起一阵咳嗽。

  他借着水压下了喉间泛起的腥气,眼前虚晃着晕眩,他不大敢表现出来不适。

  “公达年岁不小了,”他缓过气以后慢慢说道,“远行督军事劳累,且南方潮湿,他腿脚素有旧疾……”

  他无意识的用虎口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荀氏一族中的领头人里,荀彧不再守尚书台,他仍只是汉太尉,手中不沾权。

  而荀攸作为其中唯一一个不染汉臣的荀氏族人,曹操却迟迟没给他一个位置。

  中军师位尊,他虽跟随曹操不久,但治理益州有功,封得再高也不为过。

  正如先前一直没名没分的军师祭酒,这一轮下来也被扔去了秘书监做秘书郎,虽为新设台部,却掌机要之事,重要不下尚书台。

  可他如今摸不清曹操待公达的态度,这让他极其不安与难受。

  荀彧很难不发觉他的不安,他正欲出言安慰,便听仆从入内,道是荀军师前来。

  荀攸素来是个慢悠悠不慌不忙的性子,这会却雷厉风行的冲进了屋,只看到荀文若一人在饮茶,另一席已是人走茶凉。

  他慢慢的拧起了眉。

  他第一次在哄小叔父这件事上碰壁这么多次,而此事他却全无办法。

  他从未将长子之死归罪于荀晏,可小叔父却将此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荀缉之死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那根刺。

  他如常向荀彧行礼,神色并未有差。

  荀彧看了一眼堂弟刚离去的席位,他与荀攸说道:“我离去后,公达且多照看点他。”

  “自然如此。”

  三日后,荀彧动身前往许都。

  彼时邺城已是热闹非凡,四面八方的士人聚集而来,是为求权势,是为批判唯才之论……

  荀晏惊怒的得知了荀陌小朋友跟着娄家的商队跑来了邺城。

  荀陌小朋友想他了,阿姊与娄玉有些交情,便嘱托他多捎上一个人,娄玉自然也不敢怠慢,只是荀晏仍然不敢放心。

  心跳猛的快了一些,许都离邺城多远啊,纵使有商队护送,有阿姊安排的护卫,但若是碰上个山贼、卷进个战乱……

  他勉强

  压下了负面的情绪,对着小孩笑着说道:“急什么呢?我又不是不回颍川了。”

  荀陌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荀晏当即否认,但又忍不住提道,“日后先与我说过,莫要如此了。”

  荀陌点头,“那你不要生气了。”

  荀晏有些恼羞成怒的揉乱了荀陌小朋友头顶的小啾啾。

  他近日府上拜帖极多,半是昔日雒阳求学的学子如今又至邺城谋一官职,这会纷纷来拜会他。

  他虽是不喜应酬,但也会挑着去见一些人,这番下来也无甚精力去照看孩子,只能托付仆从,请求老师多看着些。

  张机近来心情愈发暴躁,颇有朝昔日华佗靠拢的意思,他待荀陌小朋友是春雨般柔和,待荀晏便是北风般冷冽。

  荀晏常常感觉自己是过气失宠了。

  直到他午憩时一觉睡到了天色全黑,他才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窝在被子里掰着手指数了会,连药都差点忘了喝。

  老师怒气冲冲的跑来要亲手给他灌药,他抬头问老师,自己还有多久。

  张机的面色像是一瞬间凝固了,随后又恢复了冷淡。

  “你还得给我送终呢,”他说道,“休要再胡思乱想。”

  荀晏哦了一声,堪称乖巧的捧起药碗喝药。

  他其实素来怕苦怕得要死,但喝了几十年,再厌恶也都习惯了。

  张机上前端走了他的碗,似乎又隐隐有些恼怒之色。

  “凉了,”他冷冷道,“医者医病不医命,你要先想活。”

  被训了一顿,荀晏只得恹恹的又躺了回去,迷迷糊糊的小眯了一会,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被人叫醒了。

  “小叔父喝过药再睡吧。”

  那人声音温和,把昏睡得昏天黑地的人半扶半抱了起来。

  荀晏稀里糊涂猛吸一大口又腥又苦的药味,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宕机了。

  荀攸压着他的肩,温和又不容拒绝的说道:“听闻叔父今日睡得久,心生担忧,故而不请自来,是我失礼了,还请见谅。”

  荀晏后知后觉的炸毛了,可惜他现在腿软,跑也跑不掉,只能直面

  自家大侄子。

  “无事。”

  他低声说道。

  他囫囵把药灌了下去,胃里还灼得难受,他抬头道:“公达——”

  “小叔父,”荀攸打断了他,“狸奴如此,是伤我心。”

  荀晏怔住了,他讷讷无言。

  “伯纠是我亲子,今不幸早夭,我固然心痛,却也心疼叔父,”荀攸说道,他轻轻拂过荀晏的肩,“我待叔父亦如亲子。”

  叔父,亲子。

  两个词放在一块,看似可笑又离谱,但放在他们二人中间却又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荀晏陡然有些想哭,实际上伯纠离去时他也未曾哭过,但如今却有些忍不住。

  他缓缓的,缓缓的克制住了情绪,他抓着荀攸的袖子摇头。

  “是我不好,”他说道,“不该躲着公达。”

  翌日,府上的侍从已经耳聪目明的发现了主君与荀军师之间关系似有解冻,便提到近来外界对军师常有微词。

  曹操晋魏公之后,相府僚属皆身居要职,唯荀攸仍为中军师,如何叫人不感到异样。

  荀晏换了衣袍,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主君是要去见军师吗?”

  荀晏摇头,他平和说道:“请见魏公。”

  他与曹操密谈小半日,他前脚离去,后脚曹操便发布了调令。

  调中军师荀攸入尚书台,领尚书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