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滚滚,倏而一道惊雷落下,扰了凡人清梦。

  荀攸惊醒,他披上外衣,点了烛火。

  帐外一片漆黑,夜中的军营寂静无声,连飞鸟与野兽都被驱逐。

  冷汗未干,他弯腰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想着还真是人老了,不比以往了。

  所幸他尚可为家人再铺上一段路,思及此处,他不由想起后方那两位不叫人省心的叔父。

  他摇了摇头,正欲回身,但见又是一道霹雳闪过,一瞬间将黑夜映照得宛如白昼。

  这是快要下雨了。

  或许得要去叫醒些人看看营中会不会被淹。

  辕门外马蹄声响起,骑手连夜赶至,通过重重关卡后才入了大营,直奔丞相主帐而去。

  一旁军帐中的军师祭酒似是也被惊醒,实际上他还没睡多久,这会一身凌乱的跑了出来,神色还是迷糊的。

  “怎么了这是?”他问道,“公达?”

  荀攸说道:“似有急报。”

  主帐中方才点起烛火,丞相披着外袍坐起,神色沉凝,那一星半点的睡意早已不见踪影。

  三更半夜的,数位军师被叫醒,不一会便三三两两的来了主帐,也不讲究规矩,纷纷随意落坐,看向了曹操。

  “高顺领兵出太行,欲击邺城。”

  曹操说道。

  诸人一时半会甚至没反应过来,分明吕布军就在眼前,和个缩头乌龟似的死守壶关,怎会……

  那封军报被传递给了几人手上,一时之间帐中气氛沉凝,诸人皆是沉思不语,许久之后才有人起身说话。

  “邺城乃丞相腹地,今高顺谋取此地,窃以为不应冒此风险,当即刻返程。”

  那人简洁明了说道。

  曹操沉吟不语,目光扫过帐上几位他极其信重的谋士,最终落在了郭嘉身上。

  “奉孝以为如何?”

  他问道。

  军师祭酒拱手一礼,只是他衣袍似是穿反了,但如今却也无人耻笑。

  “嘉以为不当退兵,”他说道,“高顺既领精兵袭邺,壶关防守未必牢不可破,乃有虚张声势之处,吕布固守一月不出,是不能出,可急攻取

  壶关。”

  曹操同样不置一词,他又看向了荀攸。

  “公达以为应当如何?”

  荀攸抬眼,眼角余光瞥到郭嘉神色自若的坐下,又见曹操神色,他心下明了,陡然间竟是有些感慨。

  “祭酒所言甚是。”

  他附和郭嘉之言,话语简短且低调。

  曹操终于笑了,他短促的轻笑一声,微微颔首。

  “不必退兵,明日急攻之。”

  “父亲……”

  侍候在曹操身旁的少年低声唤道,似有忐忑之意。

  曹操抬手制止了他,起身笑了起来。

  “贼子大胆,意图袭我后方,殊不知清恒正在涉城。待我取上党,必生擒高顺以告吕布!”

  荀攸随同僚一同行礼,虽是感慨曹操在危急之时对叔父的信任,又不由得隐隐担忧起了远在涉城的小叔父。

  他令伯纠在其身旁照顾,也是怕小叔父总是兵行险招……想来不应当出什么岔子。

  滚滚浓云之中传来一声轰鸣,雨终于落下了。

  ————

  “是刀剑所伤,伤在胸腔之下,拔剑时虽是小心,但想来情形紧急,未能好生处理……如今先取出伤口异物碎屑,尽人事听天命矣。”

  荀晏默默听着,双手放在热水之中浸了好一会儿,这才拿起了小刀与镊子,只是右手不知为何仍是隐隐颤抖。

  他只能将左手压在右手手腕上,颤抖仍是不见好。

  一旁看着的军医见他没有动作了,连忙上前,只一眼便发觉了不对。

  “太尉连日操劳,几日都未曾好好睡过了,”他低声说道,“处理疮口耗费心力,我虽不才,在许昌时曾在华公门下做过几月学徒。”

  荀晏沉默了一会,将位置让给了那年轻军医,甚至微微笑了笑。

  “请君尽力而为,”他说道,“若是不成……那便是天命如此,怪不得旁人。”

  天命啊……

  他细细咀嚼着这个词,突然感觉很是疲倦。

  恰逢守军又报敌军动向,他甚至不再陪伴伤重的后辈,只留下了一个背影便匆匆离去。

  城墙下是高顺再度攻

  来的军队。

  这已是这两日的第三次了,对方宛如不知疲倦一般,要啃下眼前这块骨头。

  为何会落入今日之境地呢?

  荀晏一瞬间有些疑惑,继而是无奈。

  他若是如约带着援兵来助涉城,他们便可以安安心心守到夏侯惇回援,不会有那么多人做出无谓的牺牲与死亡,高顺也只能退却。

  可他又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被许攸卖了。

  许子远想做什么,他如今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他想要独揽功劳,做那最后的黄雀,又想要趁此机会逼死他。

  他与许攸有何过节?许攸之行又当真没有丞相的示意吗?

  他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多年坚持竟像是一场笑话,而他此刻更不可能弃城而走,那是坐实了他叛曹的流言。

  似乎留给他唯一的一条路便是自尽以证清白。

  他本该更加警惕一些许攸,本该叫伯纠紧跟在自己身旁,本该……

  荀晏揉了揉眉心,头疼得几乎叫他眼前有些重影。

  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同僚卖了。

  他守过很多城,与形形色色的人共事过,他是幸运的,所遇之人都是君子,起码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

  他想着,城门被攻破之时,许攸那一支他从未见过的军队将会从那些不知名的角落里窜出来,剿灭那些并州军,洋洋得意的再度成为此战的大功臣。

  那些缩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民夫被号角惊醒,匆匆起来,畏惧的看着城外的敌人,他们是那样强大,攀着云梯能斩落多少守卒。

  荀晏走过这些土墙,一言不发。

  早在流言起时他便不怎么说话了,那日荀缉重伤归来后他就更加沉默了。

  困守涉城的时日不长,比之以往种种也称不上最艰难,他只是累了,疲倦到不愿再去做一些别的。

  他其实还能继续和高顺耗着,和许攸耗着,耗到夏侯惇回军……

  女墙上的血迹尚未干涸,耳边不知是耳鸣还是什么,似乎总能听到呜呜哭泣之声。

  “算啦!”他叹道,“算了!”

  昨夜下了场大雨,涉城未经修缮的土路泥泞不堪。

  许攸是个得过

  且过的人,何况他从没将涉城当作自己的家,所以他也不会尽心去建设这座小城。

  城门大开,那些穿着黑色狰狞甲胄的并州军骑在骏马之上,刀上似乎还滴着血,他们谨慎的进了这座计划中本该一日拿下的小城。

  城中堪称寂寥,街道上见不到百姓,士卒与民夫蜷缩在角落,偶尔能见几个没有躲起来的文人,他们也都纷纷束手就擒,只是眼中燃着愤恨的火焰。

  ——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另外的人。

  高顺上了城楼,不出所料看到那清瘦的士人孤身站在城头,出神般的望着远方。

  他在看什么?

  高顺的瞳孔微微紧缩,他沉声道:“故人相见,荀君不欲与我一叙乎?”

  荀晏这才回头,见这位仍然稳重的将军面色中似有紧张,他陡然明白了些什么。

  “……伏义多虑了,”他拍了拍身上染着的灰尘,“我不会寻死觅活的。”

  毕竟他并非什么高洁之士,若是兄长闹成了他如今这副样子,大概会选择一头撞死以保清名吧。

  他陡然间甚至有些苦恼。

  高顺这才松了口气。

  他确实害怕这位荀君是个宁折不屈的性子,要自尽以明志,若要真说起来,他实则还欠这人一条命,当年若非他求情,他恐怕早便死在了白门楼下。

  青年太尉非常顺从,边上的人解了他的剑,将他绑了起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抗,也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到几乎不像高顺认识中的那个荀清恒。

  他犹记得,少年时的荀清恒还是个比较活泼的性子。

  城门口的士人愤怒的欲挣扎开来,却被陷阵营再度镇压,他破口大骂道:

  “懦夫!逆贼!”

  高顺一顿,并未多说什么,他令人将闲杂之人清理走,这才有些神色复杂的看向了荀晏。

  “我胜之不武,”他说道,“何人与你这般深仇大怨?”

  他向来是个明白人,自然能看得出其中的不对劲,这位故人落到今日之境地,恐怕离不开那些内部倾轧。

  他甚至听到了那些离谱的谣言。

  若是荀清恒投了他们,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还搁这怼这座小城呢?

  但若是可以争取,他自然也……十分乐意。

  荀晏只是沉默,他似乎仍然望着城外的远方。

  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荒芜与连绵的山脉,高顺同样望了过去,城外是他还未完全进城的军队,他们长长的缀在了这片寡淡的景色之中。

  蓦的,他看到了远方一抹颜色出现在了这副寡淡的画卷之中。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猛的回头。

  “你布有伏兵?”

  荀晏仍是沉默。

  高顺几乎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

  “是许攸?他拿你做诱饵?”

  不,不是诱饵,这分明是直接将眼前这人当作弃子,丝毫不顾其性命,他现在只需手起刀落,就能直接夺了荀晏的性命。

  不及多说什么,他回头喊道,“有敌袭!全军戒备——”

  一边喊着,他一边拽着身旁的人往下跑。

  ——他确实不会杀他,但这等俘虏,或许是他此行最大的收获了。

  荀晏跑了两步就胸闷气短,连声咳嗽,被高顺一把扛在了肩上,大步上前扔到了一匹马上。

  那支终于等到了合适时机的兵马越来越近,作为一名前任袁营高级谋士,许攸显然不是泛泛之辈。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召集这样一支军队,他甚至拐骗了不明所以的朝中援军入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若是正常时候,高顺自然不怵,但他的兵马已经太劳累了,他们翻越了那连绵的山脉,与荀晏守的孤城交锋十多日。

  若说涉城到了极限,实质上他们也不遑多让,他们缺粮,入了涉城以后管住他们不到处劫掠都已是高顺治军有方了。

  这座小城恐怕从没经历过这等事情。

  ——在短短一天内易主三次。

  许攸大摇大摆的再次回了这座城池,这本就是他的地盘。

  他从不敢看轻荀晏与高顺二人,要论名气,太尉是当世名将,高顺亦是吕布麾下鼎鼎有名的战将,陷阵营冲锋陷阵,连丞相都得避其锋芒。

  但就是这样两个人,皆被他玩弄于手掌之中。

  他不需击败高顺,他只需暂时的击退,他无意与那位久经沙场的战将比

  拼用兵能力。

  他自认为是一名贴心的领袖,所以他痛心疾首的去询问了太尉的踪迹。

  “怎会如此?”他悲痛的喊道,“是我来晚了!那贼子猖狂,竟敢劫持太尉!”

  话虽如此,他没有半点要去追人的意思。

  他甚至心中有些遗憾,他本以为这种人啊,会与审配一般,城破之时宁求一死……

  但也无妨,他将这件事全然扔在了脑后。

  如今谁不知,许子远神兵天降,救了阿瞒岌岌可危的后方!而荀清恒甚至有开门献城之嫌!

  在夏侯惇来之前,是荀衍领着邺城兵赶来了,他们刚刚平定了邺城附近的叛乱,正是焦急之时。

  这位最是温柔稳重的兄长第一次露出了杀伐果断的模样,在曹昂允许下领了兵往涉城走。

  他本是行色匆匆,但一路上却听了那些还未传到邺城的流言,他的神色陡然便阴郁了下来,直到到了涉城。

  他的幼弟为敌人劫持,安危不明,他的侄孙伤重,病得稀里糊涂不知能不能挺过这关,若非堂弟出事前尚有布置,恐怕连个安心养伤的环境都没有。

  他从未这般愤怒过,若非亲从阻拦,他几乎要拔剑一剑砍了许攸。

  许攸也很惊恐,他没想过邺城援军竟是荀休若领兵,依照他对发小的了解,他此时应当非常忌讳叫荀氏的人领兵。

  于是夏侯惇灰头土脸回来的时候只感觉这儿的气氛格外冷凝。

  陈宫恐怕早有所料,所有的谋划全部在防着这位最受曹操信赖的独眼将军,他也确实将夏侯惇坑得团团转,一路上几乎将信息来往完全截断,待得夏侯惇发现不对时,人都要走远了。

  邺城之危解了,涉城保下了,高顺也败走了,但夏侯惇丝毫没有感到欣喜,他甚至想要破口大骂。

  这算个什么事?

  清恒啊,清恒他自起兵时便跟着丞相,说得过一些,他几乎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纵是近年来矛盾不断,他也是将他当自己人来看的。

  他抬眼看到许攸仍在洋洋得意,指不定心中还想着他为丞相除了一大敌。

  他感觉自己全身被一种难言的、冰冷的感觉裹挟。

  但他仍然克制住了自己,因为从

  明面上来看,许攸都是不折不扣的,救了后方的功臣。

  “我们必须将清恒救回来,”他忍耐的说道,“交赎金也好,签契约也好,休战也好,此事必然得马上,即刻告知丞相。”

  他想到若是叫令君知晓了此事,他便感觉头晕目眩,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纵使令君再好的修养,这回怕是也得指着他,不,指着丞相的鼻子骂人。

  “以一人之安危影响战局?”许攸几乎跳起来了,他全然无法理解,“元让何其……”

  他忍住了那个愚字。

  他敢如此作为,不就是察觉曹操有心除去荀氏吗?他为发小递刀,哪有再为了此事损兵折将的?

  夏侯惇只冷冷看了他一眼。

  继高顺袭邺之后,曹操再次收到后方的军报已是半月之后。

  虽说他那日言语间全然没有担心的意思,但心中仍是忐忑。

  毕竟他带荀晏来并非是为了防这一手偷家,这全然是个巧合,也并未做什么准备,那话更多是安众心。

  “如何?”

  郭嘉正在边上,他笑着问道,神色一如以往。

  曹操面上露出了笑意,那是一种郭嘉熟悉的,枭雄蔑视群雄胜利的笑容,令曹操整个人似乎又有了数年前壮年的鲜活。

  其后他不知看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他死死看着一行字,看了许久,笑意在他面上退却,连带着身边的气氛都凝滞了下来。

  出事了?

  高顺真的得手了?

  太尉没有守住?

  其余人面面相觑,又不敢问,若是局势不好,丞相先前又是为何而笑?

  曹操缓缓舒了一口气,他又一次露出了舒缓的笑容,只是这会的笑与最初的笑是不同的。

  他大声说道:“没事了!许子远为我守下了涉城,打退了高顺,咱们再无后顾之忧了!”

  他只字不提荀清恒,郭嘉看了一眼沉默的荀攸,随后露出了与他的主君一般无二的笑容,舒缓而轻松,只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太好了!”

  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