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高冠博带,宽袍大袖,跽坐于桑树之下谈经论道,端是一副名士风流的气质。

  倏而一人变了脸色,不冷不淡的说了两句,面色不愉,起身甩袖离去。

  剩下几人的气氛便顿时尴尬了下来,不见方才谈笑随意的模样,几人眼神对视,面上笑意也淡了下来。

  唯有中间那未曾蓄须,姿容秀绝的青年仍旧安然自若,不觉尴尬,掩袖一阵轻咳后看向了屋后。

  他挥手将躲在那儿的小孩招了过来。

  “这是太尉族中子侄?甚是灵动。”

  杨修当即笑道,借着那孩子打破了尴尬。

  祢衡仍在左右为难,平日里多是他脾气暴躁,结果修心养性了多年,这回竟是轮到孔融在他前边掀桌发脾气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是何态度。

  荀晏一怔,他看着小孩眼中浮现的不安,想了想还是说道:“是我家的小孩,德祖莫要忘了给见面礼。”

  荀陌犹豫着往荀晏身边蹭了蹭,露出了一个软乎乎的笑容。

  荀晏有些手痒。

  崔琰轻咳一声,他正声说道:“文举先前所言不无道理,还请太尉细思。”

  “今董昭劝说丞相称公,其用心可见一斑,如此佞臣,如何能与之同朝?”

  “捕风捉影之事,如何能言之确凿?”

  荀晏温声道。

  崔琰深深看了一眼荀晏,“流言既起,必有其缘由。”

  荀晏垂下眼睑,他拍了拍稚子纤弱的脊背,示意他先离去。

  待荀陌离去,他方才抬头道,“季圭,莫要掺合此事了。”

  他言语中有些无奈,崔琰不是不知其中难处,但他却又知晓如今要想破局必须如此。

  他起身长揖,“我佐丞相,是为汉室之兴,是为解天下于倒悬,今丞相心生异志,唯有诛杀董昭,以表其志。”

  “今丞相往凉州,以令君之威信佐以太尉之军威,待丞相归来,事已定矣。”

  他迫切的看向了眼前那人。

  虽已十有余,容色却仍旧如少年,只是眼角眉梢间却没了少年时的肆意,只余疲惫与苍白。

  那青年微微弯着脊背,声音

  平和的说道:“只杀一董昭,何妨丞相?”

  如今的曹操,恐怕与这些最初为匡扶天下,扶持汉室的旧臣早已背道而驰,道不同,终究是会走向岔路。

  “此事本就尚无定论,丞相又远在凉州,令君坐镇许都,如何能妄杀丞相亲信?”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崔琰面色微变,他眼中似有失望,终究还是如孔融一般甩袖离去。

  余下二人听了崔季圭大逆不道的话,有些坐立不安,当即起身欲告辞。

  “今日之事,不便外传。”

  荀晏嘱咐道。

  二人应是,祢衡急着去追那二人,匆匆便离去了,杨修抬脚欲行,却被荀晏拦了下来。

  “德祖——”他叫住了人,“可还满意?”

  杨修不明所以,转身问道:“太尉何意?”

  荀晏与他对视,他轻声说道:“文举与正平心性简单,季圭又是过于刚直的性子,何必戏弄他们?”

  杨修却也不曾反驳,只认道:“是我之过也。”

  荀晏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的席位。

  “坐。”

  杨修坐下,心下却不敢放松,眼前的人看似隐退于后,实则在军中的地位仍旧居高不下。

  赤壁一战中,除却此人,还有谁能几乎完整的调动当时已然陷入溃烂的军队?

  荀晏不知他心下所想,更是不如他想的那般从容。

  他们似乎都以为他早已知晓董昭劝说曹操称公之事,但他确确实实是今日头一回听到。

  虽是早有预料,乍一听到也忍不住有些晃神。

  继而是无奈。

  若是流言已传遍许都,那他不知必然是有人不想让他知道。

  刻意叫他回老家,给他塞了个嗣子养,阿兄用心险恶,大侄子也助纣为虐。

  荀晏有些苦恼,他自赤壁之后病情一直时好时坏,咳嗽更是咳了快两个月,除却自身精力匮乏,未能发现兄长的隐瞒以外,恐怕还是叫家人担心了。

  “德祖希望我是何态度?”

  他问道。

  他不反感杨修的试探,只是不大喜欢他借着另外几人来试探。

  杨修答道:“丞

  相当晋魏公。”

  荀晏颔首,只懒散寻了块靠垫倚着。

  杨修便继续说道:“当今世家豪强昌盛,孔氏、祢氏、崔氏……乃至于杨氏,丞相得以中兴,乃依靠大族,丞相心中忧患,仍是大族。”

  他看了看那闭目养神的青年,若非他指尖仍在摩挲茶盏木壁,或许会以为他已然昏睡了过去。

  “拔除世家,绝无可能,唯有威慑,”他冷静的说道,“丞相心中大患,并非我等,而是荀氏。”

  若要杀鸡儆猴,荀氏子才是曹操最想要的那只鸡。

  荀晏抬眼,他面上没有笑的时候显得格外苍白,也格外冷淡。

  “一步行错,便是万劫不复。”

  杨修说道。

  与孔崔二人相反,他的意见却是劝说荀氏站在曹操那边。

  于荀氏而言,这是个必须做的抉择,而这对荀氏兄弟的立场也微妙的不同。

  许都中的那位令君于此事上也暂且保持着沉默,但他的沉默又与太尉的沉默有些不一。

  荀清恒更偏向于曹操,所以他敢在此说上这么一番话。

  荀晏不置可否。

  杨修此人过于敏锐,也过于大胆,却又何尝不是身负家族孤注一掷。

  只是他不喜欢这样。

  杨修离去后,他坐在原地思忖着,却又实在避不开一个问题。

  ——荀文若究竟是如何想的?

  即使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仍旧无法说清楚兄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或许自跟随曹操起兵以来,荀彧从来都是一个复杂的人。

  小孩见人都走光了,又悄然凑到了他身边来。

  “凉了,”他指着药,“凉了。”

  荀晏失笑。

  荀陌小朋友虽然沉默寡言的厉害,但却莫名的有一种雏鸟情节,老是喜欢往他身边凑。

  虽然很过分,但他竟然联想到了狗狗。

  他俯身抱起幼童,动作间一阵目眩头晕,只能闭眼稍稍缓了缓。

  “不行啊,”他坏心思的开始逗小孩,“太苦了我吃不下啊。”

  荀陌还在为他亲昵的动作羞红了脸,闻言一下子又呆住了,陷

  入了空旷的迷茫。

  ……谁能告诉他怎么劝说一个大人喝药?

  荀晏见状笑意愈深,耍赖似的和七八岁的稚子撒娇,将小朋友逗得晕头转向,最后小朋友鼓起勇气强硬盯着他服了药。

  他将荀陌小朋友送回了族学里,嘱咐他好好学习,被人欺负了找他告状,这才施施然回了屋里,坐了没有多久便起身将先前喝的药原封不动的吐了出来。

  一番动静直接惊动了华佗,老先生黑着脸为他把脉施针,看上去几乎像在给仇人看病。

  “你这身子如今最忌思虑过重。”

  他说道。

  荀晏乖巧点头。

  华佗见他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声斥责,骂着骂着便沉默了下来。

  “先生有何心事?”

  荀晏见状问道。

  华佗迟疑了许久,放下针砭器具,说道:“我欲辞行。”

  荀晏面色平静,他说道:“路途远矣,届时请允我派兵数人以护卫先生。”

  他没有问华佗要去哪,或者说他本就意识到了华元化会离开。

  他因曹操重医而留下,也因曹操近年来愈发暴戾之行而失望,远走云游四方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华佗默然,他说道:“老夫年事已高,已是老朽,所幸得以收得红昌为徒,也算了却心愿,传之我所作青囊书……”

  “我欲将青囊书拓本托付于君,此一别未必再能相见,若遇有德有才者,请君传之于此书。”

  荀晏慎重应是。

  华佗了却一桩心事,心下却未觉轻松。

  “我行医一生,唯独有负于君。”他叹道。

  “先生何出此言?”荀晏摇头,“若非先生,我当死数次矣。”

  华佗心下一软,他救过荀叔慈,也自荀清恒少年时便为其调养过身体,至今相识十数年,感情虽不如张荀师生之谊,也不可谓不深。

  “心疾之症近年愈发严重,”他说道,“恐怕倾力而为也难保……难保……”

  他踟蹰许久,才谨慎说了四十。

  若非自幼时便有张机在旁调养,底子还算可以,恐怕要撑到如今都是难事,华佗心下不无惆怅的想着。

  荀晏平静听着,纵是早有所猜测,听得了华佗之言也不由失神片刻。

  “此事……”他开口才发觉声音喑哑,只能清了清嗓子,“此事请先生切莫与族人提起。”

  华佗本欲拒绝,却见那青年近乎祈求的望着他,话到嘴边终究是同意了下来。

  “请君为自身计耳,或许尚有转机。”

  他嘱咐道。

  荀晏神游了一会方才答道:“待此间事了……”

  送走了华佗,他几次欲书信予兄长,却不知从何落笔,最后反而是先写了信给荀攸,这才准备动身前往许都。

  临行前北方的信使匆匆而至,是羽檄密信而至。

  荀晏展卷而阅,他微微睁大了眼,神色顿时沉凝了下来。

  ——丞相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