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和曹操曾经有过一段蜜月期,在吕布刚败的时候。

  彼时伏波将军在徐州权势滔天,镇守广陵,威震江南。

  其后曹操对孙氏的外交策略转而变成了交好,他便过河拆桥的把当时对江东威胁过大的陈登调离了广陵,调去了东城当太守。

  陈登是个骨子里傲得不行的士人,他一心想要吞并江东,对于老曹的做法他心中不满,于是二人的关系就此淡了下来。

  曹操此次攻江东因着是从江陵出兵,甚至没有叫上熟悉水军战事的陈登,或许是自负,又或许是对于陈登有着些许忌惮。

  擂鼓如鸣,波涛如怒,戍边的将领勃然色变。

  “陈元龙!尔欲谋反耶?”

  他大声质问道。

  陈登携兵至射阳城下,使人取信物示人。

  “今受太尉之令接管广陵,君自观之!”

  那印信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守城之将脸色微变。

  太尉之职名义掌天下兵事,可当今朝廷谁人不知调兵遣将皆在丞相之手,但那位太尉却又非寻常文人。

  他尚在纠结,城下陈登又厉声呵斥。

  “若延误军机,致使丞相有危,你可当得起?”

  一刻之后,射阳城门大开。

  陈登引兵而入。

  广陵已经与他当年离去时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调任后,广陵沿江百姓多随他内迁,又兼继任太守不比他多谋善战,致使孙氏逐渐侵蚀了部分的江北地区。

  “荆江远矣,我不去。”

  陈登说道。

  荀缉一惊,他转而问道:“公已有计乎?”

  陈登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少有的夸赞道:“真荀氏儿郎也。”

  “太尉不通南方兵事,如今再去江陵,为时已晚,且江陵有疫,是危地也。”

  他说得不咋客气,这一来一回的,等他到了江陵,黄花菜都凉了。

  荀缉不恼,沉思片刻问道:“陈公观丞相有几分胜算?”

  “北人如何战南人于江上?”陈登反问,“丞相心急矣。”

  陈登一路疾走,城内多有他昔日旧部,皆俯首归附

  ,几无阻碍。

  其在广陵之威信恐怕连曹操都难及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

  街道旁,一团亮闪闪的不明生物突破重重关隘,硬是扑到了他们面前,荀缉仔细看才看出这应是个比较肥胖的……商人?

  他脸上层层叠叠的都是肥肉,穿着奢华的料子,这会谄媚的向陈登笑着。

  陈登似是也被惊到了,他愣了许久,有些不确定的喊道:“薛州?”

  “正是正是!”那富态之人应道,“将军有何吩咐,薛某自当赴汤蹈火!”

  ……这海贼刚被招安时还是勇士的模样,骁勇善战,天晓得他离开广陵这几年怎么就变成了这副德性。

  陈登眯了眯眼,说道:“我将动兵江南。”

  薛州愣住了,荀缉也看向了陈登。

  陈登挑眉道:“广陵离江南不过一江之隔,我今重聚兵众,若欲支援丞相……”

  “唯有进攻吴县。”

  他斩钉截铁说道。

  吴县是孙氏的巢穴,守将乃孙权族兄孙河,广陵离吴县很近,近到孙氏长年累月将广陵看作大敌。

  如今江东全力以赴江陵之战,防守必然松懈,这是千载难逢的釜底抽薪的机会。

  太尉之印尚且系在腰间,虽多年未见,他却能理解荀清恒的意思。

  这是给了他以太尉之名调兵遣将出兵的名义,若有纰漏,皆有他荀清恒一力担之。

  师出有名,怎能不出兵?

  ——

  自许昌出发,荀晏花了许久才堪堪摸到了老曹大部队的尾巴。

  他这一病似乎格外的严重,直到现在也不大好,后半程路途皆是水路,虽然晕船也厉害,但还是比走陆路好受些。

  来接他的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小叔父有船晕之症?”

  荀攸面色有些不好。

  任谁看到自己出发前还养得白白胖胖的猫崽子,过了一段时间被折腾得面黄肌瘦恐怕都会心情不大好。

  荀晏挂在他身上,含糊说道:“有些水土不服。”

  山清水秀的江南离现在恐怕有点遥远,他只看到了穷山恶水。

  南方自古为未开化之地,常被视为蛮夷之地,曹操也因此看不大起占据江东的孙氏小儿,政治与经济中心的南移也还未开始。

  南方的夏日闷热而潮湿,军营中尽是难闻的发酵的味道,此外又有阵阵草药的苦涩味,混杂在一起几乎难以言喻。

  荀晏对气味的耐受度较高,甚至仔细分辨了一下味道,眼神就往一些帐子那儿瞟去,又被荀攸强行先拉走了。

  直到入了帐中,荀攸才温声解释道:“营中有疫病,常聚病兵于一帐中,顾念叔父体弱,实不敢叫叔父入内。”

  荀晏抿了抿唇,自然也不敢强行挑战自己的免疫力。

  “公达如何在此?”

  他转而问道。

  “丞相将迎战也,”荀攸答道,“令我坐镇后方,以稳后勤之事。”

  老曹与荀公达还处于感情不深,互相试探的时期,思虑再三后干脆将自家中军师派来管后勤了。

  并非不看重,反而是极为重视,后勤素来为重中之重,尤其是此战更为繁杂,后方的各色派系,刚降不久的荆州士人等等,都是难缠的事。

  二人迅速交流了一下目前形势,曹操仍是抵抗不住诱惑,与黄盖商议好愿受其降。

  此事颇有争议,但曹操一意孤行,也无人可以阻拦他。

  荀晏默然,他问道:“奉孝也未能劝阻?”

  他算是发现了,阿兄早些年还是可以改变曹操的决议,如今老曹是不听他的,也不听荀彧的,指望写信给老曹劝说还不如写信给郭嘉。

  起码郭嘉嘉得曹操的心,若是老曹有后宫三千,郭奉孝绝对是那祸国妖妃。

  荀晏突然有些悲伤的这般想着。

  “祭酒几次劝说未果,”荀攸眼神清明,他问道,“叔父可欲事先筹备撤退事宜?”

  荀晏一怔,见大侄子慢条斯理继续说了起来。

  “自丞相出兵江东以来,叔父皆不甚赞同,以为其中有危也,今丞相急召叔父前来,是为退路故。”

  胜利的诱惑太大,曹操无法抵抗,但他也并非全然失去理智,他需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若他前线出了问题,后方必须有人能够稳定大局,筹划退兵路线。

  若曹昂在,他自可指挥父亲部众,可他人尚且镇守在邺城,除此以外此人选莫过于荀彧荀晏二人。

  朝中事尚需荀彧把持,且荀文若极少亲上战场,于是他召了荀清恒前来。

  “公达得之矣。”

  荀晏叹道。

  他想了想说道:“我已送了太尉金印往徐州陈元龙手中。”

  “此人可信否?”

  “陈登与孙氏有嫌隙,”荀晏简短说道,“其人可为大将。”

  可为大将,这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荀攸本欲先问他对陈登的安排,眼神却蓦的落在了那青年人无意识间摁在胸前衣料上的手。

  指尖像是血液长久不畅般,泛着淡淡的青紫色,衬得肤色更是惨白,在帐中坐了些时候,额边仍是冒着汗,不时擦拭一番。

  “小叔父现下可有不适?”

  他问道。

  荀晏一怔,他慢吞吞摇了摇头。

  他跑到南边来以后就没哪一天是舒服的,顶多就是现在感觉更为疲乏无力,可能是方才一路被太阳晒的。

  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人,便问道:“华先生……现下如何?”

  他是听闻了华佗被下狱的惨案,实际上不用询问,他只需看看如今的情形大抵就能知道华佗为何会与曹操发生争执。

  他们确实本就不是一路人。

  “祭酒提议将他转移到此地关押,”荀攸想了想上次见那老医者时的情形,又补了一句,“似是胖了几分。”

  ……不用操心遍地的疫病,确实不得胖两斤。

  荀晏松了口气,他扶着一侧起身,一边说道:“且去看看营中诸将吧。”

  他话方落下,手上便一瞬间失了力,整个人直接向下跌去。

  荀攸先前便心中隐隐不安,如今眼疾手快直接捞住了人。

  怀中的人似是全然失了气力,整个人软得丝毫不着力,守在外面的侍从见势不对也急忙冲了进来,一同架住了人,缓缓放下。

  荀攸面沉如水,周边人第一次见这位益州来的军师这般冷下脸,不由都有些被震住,随即是被荀攸嘱咐去先寻军医来。

  荀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边是倏而放大的耳鸣,心疼难抑,

  他感觉自己几乎难以喘气,只能用尽气力轻轻勾住大侄子的衣袖。

  “无……事……”

  “胡扯。”

  荀攸道。

  ……得了,大侄子好像生气了。

  荀攸几乎是心惊胆战的,只面上格外冷静,冷静到似是未见眼前危急的景象。

  斜倚在他怀里的青年像是痛极了般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料,只一会时间连呼吸都隐隐微弱了下去。

  他忍无可忍,向荀晏身旁的亲从问道:“张仲景可有同行?”

  亲从慌乱答道:“张公尚在襄阳。”

  襄阳疫起,张机不忍,荀晏便主动留了他在襄阳,道是路途不远,不用麻烦老师了。

  荀攸当即令人将华佗提来。

  “丞相……丞相下令……不可放此人出来……”

  那小兵几乎差点哭出来。

  荀攸冷声道:“事出有因,丞相若怪责皆归咎于我,速去无妨!”

  不出半刻华佗便被人抓着飞奔而来,见眼前情形也不由面色一变,他挣开旁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

  取针连刺几处大穴,犹嫌不够,又取小刀以烈酒洗过之后割破指尖,血色暗沉发黑。

  直到那青年呼吸逐渐平复之后,华佗才拭去额前冷汗,嘱咐一旁的侍从去熬一碗平日常服的药,又特意叮嘱其中几味剂量需加重。

  胸口瘀气略散,荀晏喘上了气,这才感觉神智慢慢回笼,胸口疼痛得麻木后反倒是感觉还能凑合。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被荀攸不容拒绝的按了下去。

  “小叔父怎能回回来吓唬我。”

  荀公达的语气近乎祈求。

  荀晏很想哭,若是可以,他也不想半死不活的来吓人。

  他躺下攒了一会力气,这才低声开口道:“是我不对。”

  “你别生我气……”他缓了缓,又道,“其后诸事还请公达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