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止步!”

  “无令擅入者杀!”

  祢衡只欲破口大骂,被人一把拦住,这才看见上头数架重弩正往自己脸上怼着,他顿时安分了下来,深呼吸。

  被连夜从家中叫出来,一路被反复盘查,临了还要被长戟重弩指着脑袋,任谁都得火大,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他一包怒火,恨不得直骂曹司空的强权威逼,他本就不是司空掾属,哪有为了写檄文骂人这等事就把他从许都绑过来的?

  “司空甚是满意祢君上次所作之檄文。”

  郭嘉忍着笑说道。

  他说得正是上回陈琳发檄文来骂曹操,荀彧抓了祢衡写了封表回了过去,效果奇佳。

  祢正平的文采全然不输陈琳,在阴阳怪气上甚至更胜一筹。

  本质上祢衡对于袁氏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相比于曹操,他更倾向于袁氏,但他扫射的时候通常不分敌友,无差别扫射。

  鉴于郭嘉早已从友人那儿知晓了这人的秉性,自然不敢放他去见曹操,只自个带着几个刀笔吏监督着他写。

  憋着一肚子对于曹操的祖安语言,祢衡化悲愤为文采,洋洋洒洒且尖酸的写了两页纸,无差别抨击了老袁全家,从当爹的到当儿子的,当侄子的一个都不放过。

  老曹很满意,突然觉得这些个文采斐然干事不行的文人有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只要他们别给他找不痛快。

  当然这似乎有点困难,指不定人现在心里头还在骂他阉宦竖子,不足为谋。

  祢衡不大满意,他觉得老曹没有尊重他。

  他拎起包袱,却再一次被拦住了去路。

  “太学五经博士祢衡接诏!”

  被派来的高级军官面色肃穆,想来平时没少做这等事。

  以博士领侍御史,隶属御史台,出使河南。

  几件换洗衣袍,一把干粮,印绶被胡乱塞到他手中,封起的另一份诏书放在他面前,他稀里糊涂被打发去了西边。

  “即刻前行!不得延误!”

  夕阳西下,祢御史对天怒骂。

  ————

  “如此……

  河东大族使兵截断渡口,是有意为反乎?”

  入秋还未多久,那青年人已经点起了暖炉,披着外衣缩在暖炉边上不愿离去,少有血色的面容也被烤出了一丝淡淡晕红,染在颧骨与眉梢边。

  荀缉蹙眉沉思着,他长在巴蜀之地,不通关中事,如今叔祖有意令他接触,是提携也是考验,他自然不敢轻慢。

  “王邑被征辟,卫固等人假请王府君归来为名,诳迫吏民拒杜府君于境外,虽似为故主不平,实则心有不轨,然……师出无名,难以征讨。”

  他说道。

  荀晏垂眸望着身边的暖炉,炭火灼得指尖微微泛起薄红。

  河东是交通要地,南北交通皆须过河东。

  他有些迟疑,他在想自己撸掉王邑会不会太急了,或许他应该等时局稳定一些,又或者自己亲自坐镇河东之时再提此事……

  他胡乱想了片刻便抛却了这些心思,慢悠悠剥了个栗子,顺便邀请大侄孙一块。

  曹操与阿兄既然敢派此人在如此混乱之际赴河东接任,必然是认定此人有非常之能,可以平定河东。

  栗子软糯,新烤出来热乎乎的,他啃完一碟意犹未尽,眼神暗示侄孙。

  荀缉敛去神色看着地,神情气质竟与荀公达出奇的相似。

  尤其是在糊弄他的时候。

  荀晏失望的撑起了头,随手抄来一本文书,翻了一会抬头道:“收拾一下,这两日就启程去河东吧。”

  荀缉一惊,他问道:“这两日……是否仓促了些?”

  这几日天气转凉,他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的叔祖当仁不让的……在抵达长安的第二日倒下了。风寒发烧轮着来,休养了四五日才算稍微好了些,却也还是断断续续发着低烧,看上去就不大像是能上路的。

  又兼益州事务交接未完,关于互市之争天天在吵,益州土人又桀骜不驯,实在是一团乱麻,钟繇看了都摇头,恨不得早日告老还乡。

  荀晏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坐得懒懒散散东倒西歪,若是给哪位兄长看到了,少不得要说上一番。

  “杜伯侯单车直入安邑,”他说着,精准的从凌乱的文书中取出一封递给了荀缉,“我虽不知其人如何,但这胆魄已是天下少有。”

  杜畿杜伯侯,正是曹操安排的继任河东太守,从王邑手中接力河东烂摊子的高才……也可能是倒霉蛋。

  卫固等大族不满朝廷调度,私自派兵断绝河道,不愿让杜畿入境赴任,而杜畿这人也实在艺高人胆大,来了个单车赴任,单枪匹马入河东。

  这魄力可是比昔日单骑入荆州的刘表都犹有过之,起码刘景升背后站着的可是荆州大族,而杜畿身后……听闻他是京兆人士,虽不算太远,可能有些人脉?

  荀缉虽是惊讶了一瞬,但很快又思索了起来,他皱眉道:“如此当真是生死博弈,若是有所差池……”

  思及此处,他倏而明白了叔祖为何急着动身了。

  荀晏接着他的话说道:“杜府君少兵马,所恃者其一为钟司隶,然元常镇守长安,不可妄动,其二为夏侯将军,元让为河南尹,却身在北方战场,难以威慑宵小……”

  他捏了捏眉心,卫固等河东大族敢如此猖獗,也确实是看着朝廷无力管辖。

  钟繇一人之力镇守关中,稍有动作,诸将便是蠢蠢欲动,大小动乱不停。

  而夏侯惇则深受曹操信重,虽常年不显山不露水,但却是真正大权在握,诸事繁忙,常年奔波在北方主战场,又要看顾后方,难以及时顾及河东。

  离得近的就那么些人,掰着手指算算,真有能力去给杜畿撑腰的竟然落在了他这个刚刚回来准备回许都述职的御史中丞身上来了。

  思来想去,他忍不住念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

  入秋之际,酷暑之后少有的凉快,只是安邑的衙署却凉快得过分了。

  鲜血漫过台阶,一寸一寸的洇入了干涸的土壤,双目所及之处具是鲜血与残肢。

  手背上染上了鲜血,身体的温度似乎也在随着液体的流出慢慢消散,主簿抠在青石砖上,指甲中已是斑斑血迹,他奋力向前爬去,直至摸到了一双鞋履。

  “明府……明府救我……”

  他低不可闻的含糊说道。

  眼前看不见面容的明府似乎是微微弯下了腰,只是还未等他做什么,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主簿便被人随意一脚踹到了一旁。

  他的双眼顿时瞪大,嘴角不停漫出血沫,任谁看都知道他定是活不成了。

  “未想今日杜府君竟在衙署?”踹出那一脚的人故作惊讶,“这几人品德恶劣,故略施小惩,倒是叫府君见笑了。”

  “没吓着吧?”

  范先关切的问道,眼神却阴戾的紧紧盯着眼前新任的河东太守。

  杜畿缓缓直起了身子,他看过这公堂前的庭院,连主簿在内有官吏三十余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是威胁,更是警告。

  他神色如常,甚至微微笑了笑。

  “既然犯错,该当惩罚。”

  掩在长袖下的手不知不觉的握紧,指甲压在肉中,轻微的疼痛中他格外的清醒。

  范先又几次询问,眼前这孑然一人的府君仍然从容自若,没有任何惊惶之色,他不由感到了挫败与烦躁,只觉得眼前这人的面容愈发令他厌烦。

  王邑被征,他们本可以举郡之力暗投袁氏,可偏偏曹操派来的这位新任胆子大得惊人,一人便敢赴任。

  不同于先前应对荀清恒时的犹豫,荀氏本就是大族,杀之后患无穷,杜氏虽曾为名门,如今早已落寞,族中无人可以帮衬,杀了也就杀了。

  偏偏卫固在这点上坚持不肯杀此人!

  说什么怕杀害新君留下骂名,不愿明目张胆背叛朝廷,照他来看不过是因这二人曾经有过些私交,妇人之仁不愿动手罢了!

  范先又是一脚踢过了那还吊着半口气的主簿,心中有气,动作自然也不温柔,他上前欺身拽住了杜畿的衣领。

  “府君真不该这会儿来……”

  他轻声叹道,声音阴冷,右手却静悄悄的扶在了腰侧佩剑上。

  卫固进来看到这一片修罗场似的景象时也不由眼皮一跳,感觉自己有时候怕是低估了这位友人。

  转眼见范先一脸几乎不加掩饰的杀意,他心头一跳,连忙上前制止,又少有的对着这位无权无势的杜府君好言劝慰了好几句,随后强行拽着友人离去。

  “你这是要如何?”

  范先恼怒的挣脱了他的手。

  “范君糊涂!”卫固怒声斥责,随即说道,“荀清恒领兵三千已在潼关之外。”

  范先悚然一惊,想起了那人此前悄无声息带着本部兵马溜到了安邑的事儿,好歹这会没让他直接进来,可这般近的距离,若是他真的动兵……

  “拦住了吗?”

  他连忙问道。

  卫固冷冷道:“你若是杀了杜伯侯,那怕是拦不住了。”

  “据险固守,他能耐我等何?”

  范先回过了神来,方才发觉自己刚刚竟是一时被吓住了,不由愈发恼怒,又想起先前那位年轻御史毫不留情的落了自己的面子。

  “早与你说了,当时不杀,后患无穷!”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尚未走远的杜畿微微侧头,神色有些莫名,只是二人一心埋在如何处理将要过河东的御史中丞身上,皆无所察,或者说无意去理会这孤立无援的太守。

  他晦涩一笑,甩袖离去。